小说家的产生

《汉书·艺文志》有小说家者流,据说是“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是“闾里小知者之所及”,“刍荛狂夫之议”。可知小说家是从当时民间产生的。桓谭《新论》说:“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 以作短书,治身治家,有可观之辞。”(《文选》江文通《杂诗李都尉从军》注引)可知小说家采用一些“小语”和“譬论”,创作一些“短书”,都是有其“可观之辞”,都是有它的用意,是为了适应当时人们“治身治家”的需要的。《汉书·艺文志》著录有《伊尹说》、《鬻子说》、《师旷》、《务成子》、《天乙》、《黄帝说》等小说十五家,都以古人命名,谈的该是有关这些人的故事小说。班固说这些著作“非古语”,“浅薄”,“迂诞”, 出于“依托”,该就是依托这些古人而创作出来的故事小说。《伊尹说》二十七篇,今已失传。《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述伊尹“说汤以至味”,列举各地土产的美味,该即出于小说家的《伊尹说》①。孟子曾竭力驳斥“伊尹以割烹要汤”之说,该即出于小说家。《艺文志》还著录有《周考》,说是“考周事也”;又有《青吏子》,说是“古史官记事也”,该属于野史性质。另外有《百家》一百三十九卷,大概是各家故事小说的汇编,所以卷帙特别多, 到西汉末年经过刘向的整理校定。刘向在《说苑序》中说:“所校中书《说苑》杂事及臣向书、民间书,⋯⋯除去与《新序》重复者,其余浅薄不中义理,别集以为《百家》。”司马迁曾说“《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史记·五帝本纪赞》),大概指的就是《百家》这部小说,可知《百家》也是谈古人的故事的。在《艺文志》的小说家中,特别值得注意的,就是著录有宋钘所著《宋子》十八篇。宋钘是个著名的道家,为什么他的著作也列入小说家呢?郭沫若根据《庄子·天下篇》谈到宋“接万物以别宥为始”,指出

《吕氏春秋·有始览》的《去尤篇》和《先识览》的《去有篇》“殆采自《宋子》”。顾颉刚更指出这两篇有个特点,讲的故事多,他列举七个故事作为例证。例如:

人有亡◻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也;颜色,窃◻也;言语,窃◻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也。抇(掘)其谷而得其◻,他日复见其邻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者。

①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索隐》引应劭曰:“《伊尹书》云:箕山之东,青鸟之所,有卢橘夏熟。”《伊尹书》当即小说家的《伊尹说》。《吕氏春秋·本味篇》记述伊尹“说汤以至味”,也讲到“箕山之东, 青鸟之所,有甘栌焉”。可证《本味篇》即采自《伊尹 说》。

齐人有欲得金者,清旦被衣冠,往鬻金者之所,见入操金,攫而夺之。吏搏而束缚之,问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故?”对吏曰:“殊不见人,徒见金耳。”

顾颉刚认为这类故事在《宋子》十八篇中想必不少,类于市井之谈,因

而刘向父子校书时视为不雅驯,把它列入小说家中了。还认为宋钘所以这样列举市井之谈,为了便于向群众宣传他的主张,“含有通俗文学之意”。顾颉刚更认为宋钘以宋为氏,孟子曾在石丘和他相遇,石丘是宋地,该是宋国人。战国时代诸子书中讲宋人的故事特别多,可能都是“援引宋钘书以自张其说”①。不管战国时代诸子书中所讲宋人故事,是否出于宋钘书中,但是这类宋人故事,出于小说家的书中,是可以肯定的。东汉应劭《风俗通义》说:

案《百家》书,宋城门失火,取汲池中水以沃之,鱼露悉见,但就取之。(《太平御览》卷八六八引)

这个宋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故事,既然出于《百家》书中,可

知类似这样的宋人故事,必然也是出于小说家的书中。在战国时代“百家争鸣”的思潮中,各派学者到处游说,著书立说,将自己的主张广为宣传。为了扩大宣传效果,各派学者常常引用譬喻,列举历史故事和民间故事,作为自己学说的例证。其中有些人着重于创作和编辑故事的,就发展成为小说家了。

战国时代人们常常提到《百家》之说,例如“甘茂事下蔡史举先生,学

《百家》之说”(《史记·甘茂列传》)。史举是个里巷的“监门”,“大不为事君,小不为家室,以苟贱不廉闻于世。”甘茂从他学的《百家》之说, 并不是当时著名学派的学说,该即是出于“街谈巷语”的小说家之说。甘茂劝说秦武王伐韩宜阳的时候,一开始就举出了曾参杀人的故事:

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曰:“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战国策·秦策二》)

后来甘茂由于向寿等人排挤,从秦出奔齐,出关遇到苏代。

他向苏代游说,一开始就讲江上处女的故事:

夫江上之处女,有家贫而无烛者,处女相与语,欲去之。家贫无烛者将去矣,谓处女曰:“妾以无烛,故常先至,扫室布席,何爱余明之照四壁者?幸以赐妾,何妨于处女? 妾自以有益于处女,何为去我?”处女相语以为然而留之。(《战国策·秦策二》)

甘茂每次游说,一开始就讲故事,这就是他从史举那里学来的“《百家》

之说”,这是当时小说家的特点。后来范雎也曾学过《百家》之说,他自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史记·范雎列传》)。范雎初次见到秦昭王,一开始就讲吕尚遇文王的故事和伍子胥出昭关的故事; 后来他劝秦昭王向宣太后穰侯夺回大权,一开始就讲恒思少年和神丛赌博的故事:

亦闻恒思有神丛与?恒思有悍少年,请与丛博,曰:“吾胜丛,丛籍我神三日;不胜丛,丛困我。”乃左手为丛投,右手自为投,胜丛,丛籍其神。三日,丛往求之,遂弗归。五日而丛枯,七日而丛亡。(《战国策·秦策三》)

这类故事,也该出于《百家》之说,出于小说家之手。

① 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五四《宋钘书入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