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关于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魏襄王的年代。

《史记·六国年表》记魏文侯元年在周威烈王二年,即公元前四二四年。记魏武侯元年在周安王十六年,即公元前三八六年。记魏惠王元年在周烈王六年,即公元前三七○年。记魏襄王元年在周显王三十五年,即公元前三三四年。又有魏哀王元年记在周慎靓王三年,即公元前三一八年。《史记》将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魏襄王的年代发此安排,是错得厉害的。

《孟子》记有梁惠王对孟子说的一席话:“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年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梁惠王上篇》)这里所谓“东败于齐,长子死焉”,就是指《史记·魏世家》所载魏惠王古十年太子申战死马陵之役;至于“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当是指魏南西河、上郡给秦的事;“南辱于楚”,当是指楚柱国昭阳破魏于襄陵的事。可是照《史记》说来,魏献西河给秦已是魏襄王五年的事,魏献上郡给秦已是魏襄王七年的事,楚破魏于襄陵忆是魏襄王十二年的事,魏惠王怎么能把身后的事说给孟子听呢?很显然的,是《史记》把年代弄错了。

《史记·魏世家》说:魏惠王三十六年卒,子襄王立;襄王十六年卒, 子哀立;哀王二十三年卒。而《竹书纪年》(以下简称《纪年》)却说“惠王三十六年改元,从一年始,至十六年而称惠成王卒”(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世本》也说“惠王生襄王,襄王生昭王”(《史记·魏世家·索隐》引),其间并无哀王一代。原来魏惠王到三十六年没有死,只是改元又称一年,又十六年才死的。《史记》误把惠王改元后的年世当作襄王的年世, 又误 把襄王的年世作为哀王的年世。自从《纪年》出土以后,历来研究战国史的都根据《纪年》来纠正《史记》的错误,这是正确的。因为《史记》的错误,从《史记》本身也可以见到。《史记·赵世家》说:“武灵王元年⋯⋯ 梁惠王与太子嗣、韩宣王与太子仓来朝信宫。”这年据《史记·六国年表》是魏襄王十年,可是魏襄王名嗣(《史记·魏世家·索隐》引《世本》,《苏秦列传·索隐》引《世本》也说“魏惠王子名嗣”)。如果这年真是魏襄王十年的话,太子就不该是嗣。这年魏太子是嗣,分明这年率太子嗣朝赵的是梁惠王了。如果根据《纪年》,这年是魏惠王后元十年,那末,这时太子正是嗣。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纪年》的正确性。

是不是依照前人的考订,根据《纪年》把《史记》魏襄王的年世改作魏惠王改元后的年世,把《史记》魏哀王的年世改作魏襄王的年世,问题就解决了呢?如果我们把《纪年》和《史记》所载魏惠王时的事校对一下,两者的年代还是不能相合的,有的相差二年,有的相差一年,这是什么原因呢?

《纪年》和《史记》所载魏惠王时的事相差一年的有五件事:

(一)《水经·河水注》和《路史·国名纪丁》注引《纪年》:“梁惠

成王二年齐田寿率师伐赵,围观,观降。”而《史记·魏世家》作“惠王三年齐败我观”。

(二)《史记·魏世家·索隐》引《纪年》:“鲁恭侯、宋桓侯、卫成侯、郑釐侯来朝皆在〔梁惠王〕十四年。”而《史记·魏世家》和《六国年表》作“惠王十五年鲁、卫、宋、郑君来朝”。

(三)《吏记·孙子吴起列传·索隐》记王劭引《纪年》说:“梁惠王十七年,齐田忌败梁于桂陵。”《水经·济水注》引《纪年》也说:“梁惠成王十七年齐田期(即田忌)伐我东鄙,战于桂阳(《水经注》说:桂阳“亦曰桂陵”,“阳”乃“陵”字之误),我师败逋。”而《史记·魏世家》作: “惠王十八年,拔邯郸。赵请救于齐,齐使田忌、孙膑救赵,败魏桂陵。”

《六国年表》略同。

至于《魏世家·索隐》说:“《纪年》二十八年,与齐田朌战于马陵; 上二年,魏败韩马陵;十八年,赵(当作齐)又败魏桂陵。桂陵与马陵异处。” 这段活上文引的是《纪年》,下文“上二年”、“十八年”云云,只是根据

《魏世家》上文用来说明“桂陵与马陵异处”的。前人每多把《索隐》的“上二年”、“十八年”云云作为《纪年》的文字,是错误的。我们不能据此认为《纪年》和《史记》相合。

(四)《水经·淮水注引《纪年》说:“梁惠成王十七年,宋景■、卫公孙仓会齐师围我襄陵。十八年,王以韩师败诸侯师于襄陵。”而《史记·魏世家》作惠王“十九年,诸侯围我襄陵”。《六国年表》同。

(五)《水经·浊漳水注》和《路史·国名纪己》引《纪年》说:“梁惠成王三十年秦封卫鞅于邬,改名曰商。”《史记·商君列传·索隐》也说: “《纪年》云:秦封商鞅在惠王三十年。”而据《史记·六国年表》“秦封大良造商鞅”在秦孝公二十二年,即魏惠王三十一年、楚宣王三十年。《秦本纪》也说:“孝公二十二年封鞅为列侯,号商君。”《楚世家》也说:“宣王三十年秦封卫鞅于商。”

《纪年》和《史记》所载魏惠王时的事,相差二年的有两件:

(一)《史记·孙子吴起列传·索隐》记王劭引《纪年》说:“(梁惠王)二十七年十二月,齐田朌败梁于马陵。”《魏世家·索隐》引《纪年》又说:“〔区梁惠王〕二十八年与齐田朌战于马陵。”《孟尝君列传》“败之马陵”下《索隐》也说:“《纪年》当梁惠王二十八年。”而《史记·魏世家》作:“〔惠王〕三十年⋯⋯太子果与齐人战,败于马陵。”《六国年表》略同。

(二)《史记·魏世家·索隐》引《纪年》说:“〔惠王〕二十九年五月,齐田朌伐我东鄙。九月,秦卫鞅伐我西鄙。十月,邯郸伐我北鄙。王攻卫鞅,我师败绩。”《水经·泗水注》引《纪年》也说:“梁惠王二十九年五月齐田朌及宋人伐我东鄙,围平阳。”《史记·商君列传·索隐》引《纪年》也说:“梁惠王二十九年秦卫鞅伐梁西鄙。”而《魏世家》作:“〔惠王〕三十一年,秦、赵、齐共伐我。”《六国年表》也说:“〔魏惠王三〕三十一年秦商君伐我,虏我公子卬。”又说:这年齐“与赵会,伐魏”。

我们把《纪年》和《史记》所载魏惠王时的事两相校对,相差一年的有五件,相差两年的有两件,年代相合的一件事也没有。前人做考订的,对于这个问题也曾接触到(如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等),或者认为《史记》所据的是《秦记》,用的是“周正”,《纪年》用的是“夏正”,因为这些

事都发生在“夏正”的仲冬或季冬,由“周正”来计算已是次年的一月、二月了,但是何以《纪年》上所载梁惠王时的事恰巧都在仲冬、季冬发生的呢? 何以《纪年》和《史记》的年代竟没有一件事不相差呢?或者认为一件事可能连续两年,战争是可能连续到次年的,但是秦封商君这样的事是不可能跨年度的;鲁、卫、宋、郑四国国君朝见魏惠王的事,也不可能持续到第二年。我们知道,《史记》所根据的是《秦记》,大事的年代既不会错;《纪年》是魏国的历史记录,所记的魏国的历史事件年代也不会错,那末,《纪年》和《史记》所记魏惠王时的事怎样会相差一年至二年呢?如果不把这个问题弄清楚,要想根据《纪年》来校正《史记》的年代是不可能正确的。这是校订战国年代的关键问题。

不仅《纪年》和《史记》所载魏惠王时的事年代有相差,所载魏文侯、魏武侯时的事年代也还有相差的。《史记·魏世家》和《六国年表》记魏文侯在位三十八年,魏武侯在位十六年,而《魏世家·索隐》于“文侯卒”下说:“《纪年》五十年卒。”于“武侯卒”下又说:“《纪年》云:武侯二十六年卒。”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和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都认为《纪年》为是,都根据《史记》武侯的卒年,就《纪年》的年数上推文侯、武侯的年世,因而定文侯元年在周定王二十三年(公元前四四六年), 武侯元年在周安王六年(公元前三九六年)。可是《史记·魏世家·索隐》引《纪年》说:“魏武侯元年当赵烈侯之十四年。”赵烈侯元年在周威烈王十八年(《史记·赵世家》、《六国年表》在烈侯后误多武公一代),烈侯十四年应是周安王七年。为什么雷学淇、王国维的推算又和这相差一年呢? 如果说《史记》魏武侯的年世较《纪年》短少了十年,那末《史记》和《纪年》所载魏武侯时的事应该相差十年。可是我们校对的结果只是相差九年。例如:

(一)《史记·魏世家》说:“〔武侯〕二年城安邑、王垣。”而《索隐》引《纪年》作“十一年城洛阳及安邑、王垣”。

(二)《史记·韩世家》说:“韩哀侯二年灭郑,因徙都郑。”《史记》韩哀侯二年当魏武侯十二年。而《索隐》引《纪年》说:“魏武侯二十一年韩灭郑,哀侯入于郑。”

为什么按照雷学淇、王国维所考订的魏武侯年代和《史记·索隐》所引的《纪年》又相差一年呢?我们认为这和前面所说的《纪年》和《史记》所载魏惠王时的事相差一年是有关连的。

《史记·魏世家》说:“襄王元年与诸侯会徐州相王也。”《秦本纪》也说这年“齐、魏为王”(《史记·田齐世家》和《孟尝君列传》略同)。

《史记》既误把惠王改元当作襄王元年,可知这年的惠王改元是由于齐、魏两国相互尊王号的缘故,正同秦惠文君因称王而改元一样。《纪年》既说惠王三十六年改元又称一年,那末魏惠王在三十六年改元时没有逾年改元,正同田和的称侯改元一样。如此说来,魏惠王改元前的第三十六年,也就是改元的元年,如果把这年算作改元的元年,改元前实只三十五年。由于司马迁把“魏惠王三十六年改元”误作了“三十六年卒”,于是《史记》魏惠王在改元前的年世就多出了一年,把魏惠王纪元和魏武侯的卒年都提上了一年。

《纪年》和《史记》所载魏惠王时的事的年份所以会相差一年,雷学淇、王国维考订的魏文侯、魏武侯年代和《史记·索隐》所引《纪年》的年份所以会相差一年,都是由于这个缘故。至于《纪年》和《史记》所载魏惠王时的

事相差二年的,都是关于战争的记载,这是由于战争连续到了次年,《史记》根据的是《秦记》,《秦记》是秦国的史记,对于他国战争只记胜负之年, 所以都记在次年了。

我们说《史记》魏惠王的纪元误上一年,也还有科学的根据。《史记·六国年表》说:“秦献公十六年民大疫,日蚀。”照《六国年表》的年代,这年已是魏惠王二年。可是《开元占经》卷一○一引《纪年》说:“梁惠成王元年昼晦。”昼晦即是日蚀,《六国年表》谓“秦厉共公三十四年日蚀昼晦”, “秦献公三年日蚀昼晦”,都把日蚀和昼晦连称,可为明证。查这年是公元前三六九年,四月十一日十三时九分确是日有环食(朱文鑫《历代日食考》中《战国及秦日食考》)。《纪年》既说魏惠王元年昼晦,那末魏惠王元年决在公元前三六九年。《六国年表》定魏惠王元年在周烈王六年,即公元前三七○年,显然是误上了一年。

《魏世家》“襄王卒,子哀王立”下《集解》说:“荀勖曰:和峤云:⋯⋯ 今案古文,惠成王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改元后十七年卒。”《索隐》也说:“《纪年》云:惠成王三十六年又称后元一,十七年卒。”《魏世家》“惠王卒”下《索隐》又说:“《纪年》云:惠成王三十六年改元称一年, 未卒也。”《田世家》“魏惠王卒”下《索隐》也说:“此时梁惠王改元称一年,未卒也。”这都足以证明《纪年》的记载确是魏惠王三十六年改元。雷学淇认为魏惠王在改元前实只三十五年,这是很对的。但是据此便认为改元后有十七年,那就错了。《史记·集解》和《索隐》的“十七年”该都是“十六年”之误,杜预《春秋经传集解后序》引《纪年》作“十六年”,可以证明。魏惠王因“齐、魏相王”而改元,改元后只有十六年。《史记》虽然把魏惠王的后元误作魏襄王的年世,但十六年是不错的。

总之,《史记》短少了魏文侯的年世十二年,又短少了魏武侯的年世十年,把“魏惠王三十六年改元”误作“魏惠王三十六年卒”,把魏惠王的纪元和魏武侯的卒年提上了一年,又误把“魏惠王改元后的年世作为魏襄王的年世,因而在魏襄王之后多出了一个魏哀王,把魏襄王的年世算作了魏哀王的年世。《史记》上这一连串的错误,我们是可以根据《纪年》来加以校正的。

我们根据上面的考订,可以明确知道:(一)魏文侯元年应在周定王二十四年,即公元前四四五年。(二)魏武侯元年应在周安王七年,即公元前三九五年。(三)魏惠王元年应在周烈王七年,即公元前三六九年,到魏惠王三十六年即公元前三三四年,改元又称一年,即是魏惠王后元元年。(四) 魏襄王元年应在周慎靓王三年,即公元前三一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