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代历史书的编著

现存的《春秋》,原是鲁国史官所编的编年体的大事记。以孔子为首的儒家沿袭过去贵族的教育制度,以《春秋》为教材,从中吸取统治的经验和教训。孔子死后,弟子子夏居西河教授,并为魏文侯之师(《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而且教授魏文侯“经艺”(《魏世家》)。子夏所教授的“经艺”,《春秋》是其中重要的一经。子夏说:“《春秋》之记臣杀君、子杀父者,以十数矣,皆非一日之积也,有渐而以至矣”,因此从中得出教训是: “善恃势者,蚤(早)绝奸之萌”(《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篇》)。相传因为“子夏传公羊高”(徐彦《公羊传疏》载戴弘说),于是有《公羊传》, 又因“子夏传毅梁赤”(应劭《风俗通义》),于是有《穀梁传》,但是公羊和穀梁都只是口说流传,要到汉代才写定成书。只有《左传》在战国初期已有成书,而且着重记述史事始末,前后贯通一致,成为一部有系统的历史著作,与《公羊》、《穀梁》二传着重于解释《春秋》字句的不同。《左传》也有解释《春秋》经文的话,但很少而是必要的。

刘向《别录》说:《左传》是“左丘明传曾申,申传吴起,起传其子期, 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左传·杜预序》、《孔颖达疏引》)。司马迁又说:“铎椒为楚威王傅,为王不能尽观《春秋》,

① 《国语·楚语上》说:“临事有瞽史之导,宴居有师工之诵,史不失书,矇不失诵。”《周礼·春官》瞽矇“掌诵诗,世奠系,鼓琴瑟”。又小史“掌邦国之志,奠系世”。注:“系世,谓《帝系》、《世本》之属是也。小史主定之,瞽矇讽诵之。”

② 徐中舒《左传的作者及其成书年代》,《历史教学》一九六二年十一期。

采取成败,卒四十章,为《铎氏微》。”(《十二诸侯年表序》)所谓《春秋》即是《左氏春秋》,亦即《左传》。可知铎椒因为《左传》篇幅太多, 楚威王不能尽观,因而从大事的成败着眼,节抄《左传》原文,编成八卷, 共四十章。据此可知楚威王以前《左传》早有成书。铎椒的《左传》既然传自吴起之子期,期又传自吴起,吴起当已有《左传》。姚鼐据此以为“《左氏》书非出一人,累有附益,而由吴起之徒为之者盖尤多”、“吴起始仕魏, 卒仕楚,故《传》言晋、楚事尤详,而为三晋之祖,多讳其恶而溢称其美, 又善于论兵谋,其书于魏氏事造饰尤多”(《左传补注序》)。章炳麟又因吴起卫国左氏(今山东定陶西)人,以为“《左氏春秋》者固以左氏名,或亦因吴起传其学”(《春秋左传读》)。所有这些见解,都是推测之说,并无确证。我们认为《左传》一书,大概是战国初期魏国一些儒家学者依据各国瞽史所编著的《春秋》,如《墨子》所引的四国《春秋》,加以整理按年编辑而成,用以作为《鲁春秋》的“传”的。

正因为《左传》是采取各国史书编成,它所叙述的各国史事格局各不相同,“晋则每出一师,具列将佐;宋则每因兴废,各举六卿”①。同时书中历法主要用“周正”以外,记载晋国史事常用“夏正”②。由于受到搜集到的史料的限制,这部名为解释《春秋》经的书,有些地方《传》和《经》不相符合,《经》自《经》而《传》自《传》③。同时由于编辑工作不够细致,有些地方把一件事误分为两件事,分载在两年中④。我们前面谈过,当时史官所编的《春秋》有两种体例,一种是编年体的,记事简要;另一种是纪事体的, 记述历史掌故,出于各国瞽史的传诵,就是墨子所见到的《百国春秋》(《隋书·李德林传》载李德林答魏收书引《墨子》),也就是《墨子·明鬼下篇》所引的周、燕、宋、齐等国的《春秋》。《左传》作者就是把《百国春秋》按年编辑起来,用来解释记事简要的编年体《春秋》,这样就使我们得到了比较丰富的春秋史料,这是《左传》作音对历史学的重大贡献。

我们以《春秋》三传略作比较,就可以看到《左传》一书之可贵。《公羊》、《穀梁》二传大多是解释《春秋》字句的空论,很少有价值的史料, 既不能由此了解春秋时代历史的实际,更无从由此取得什么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我们今天能够了解春秋时代历史主要靠《左传》这部书。

要汇集春秋时代二百四十多年各国纪事体的史料,加以整理考订,按年编辑而写定,用以解释《春秋》每年的大事记,使前后贯通而系统化,这是一件很繁重而费时的工作,当战国初期要完成这样的工作很不容易。看来这

① 旧说《左传》是春秋时人左丘明所著,不可信。唐代啖助说:“予观《左氏传》,自周晋齐宋楚郑等国之事最详,晋则每出一师,具列将佐,宋则每因兴废,各举六卿。故知史策之文,每国各异,左氏得此数国之史以授门人, 后代学者乃演而通之,总而合之。”(陆淳《春秋集传·纂例》卷一《三传得失议》引)这个说法是可信的。

② 顾炎武《日知录》卷四《春秋阙疑之书》:“《左氏传》采列国之史而作者也。故所书晋事,自文公主盟政,交于中国,则以列国之史参之,而一从周正;自惠公以前则 用夏正。”

③ 赵翼《陔余丛考》卷二《左传所本》条说:“一年之内,经自经,传自传,若各不 相涉者,盖亦因经所书之事,别无简策可考以知其详,故别摭他事以补此一年传文 也。”

④ 见陆淳《春秋集传辩疑》卷一《定公元牢晋人执宋仲几于京师》条,顾炎武 《日知录》卷四《城成周》、

《左氏不必尽信》条,于鬯《香草校书》卷四一校《左传》襄公 十一年部分,崔适《春秋复始》卷三八《误析一革为二事》条。

与当时魏文侯推崇儒家、讲究“经艺”有关。魏文侯推崇子夏为师,并极力尊敬儒家学者段干木、田子方等人,并亲自从子夏学习“经艺”。把《春秋》等书称之为“经”,就是从此开始的。子夏所讲“经艺”就是“传”,大多是口说流传,《公羊》、《穀梁》就从此长期口说流传,直到汉代才写定成书。《公羊》、《穀梁》二传既都出于子夏弟子的传授,《左传》一书也该出于子夏弟子所编著。《汉书·艺文志》说:“末世口说流行,故有《公羊》,

《穀梁》,邹、夹之《传》。”《春秋》的《传》,除《左氏》外,其他都是口说流传。可知作为《经》的《传》,口说流传是常规,写定成书是特例。

《左传》虽是《春秋经》的传,但是汇编各国纪事体的史书而成,不可能口说流传,惟有写定成书才行。

当战国初期,西河为一时儒家之学的中心,不但子夏在此教授,曾参也在此教授。子夏晚年丧子又丧明,曾参往吊,曾说:“吾与女(汝)事夫子

(指孔子)于诛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女(汝)于夫子。”

(《礼记·檀弓上篇》)曾参死时,弟子乐正子春与曾参之子曾元、曾申同侍。吴起从曾申学《春秋》亦当在西河。《史记·儒林传》称:“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春秋繁露·俞序篇》讲到《春秋》之义有曾子。看来曾参父子也曾在西河讲授《春秋》之义。由于魏文侯的好学,子夏为王者师,《春秋》之义成为重要的改革政治的理论,不仅从此有《公羊》、《穀梁》二传的口说流传,而且在这样的气候中,《左传》一书也己编著完成,当吴起从曾申学习《春秋》时,《左传》已有流传了。

战国时代学者编辑春秋时代的历史书,目的在于分析过去统治者的成败得失,用来作为当时统治者的借鉴。铎椒因为《左传》篇幅太多,节抄《左传》原文,编成八卷。后来“虞卿上采《春秋》,下观近世,亦著八篇,为

《虞氏春秋》”(《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八篇是《节义》、《称号》、

《揣摩》、《政谋》等(《史记·虞卿列传》)。所谓“上采《春秋》,下观近世”,就是要使得《春秋》适应“近世”政治上的需要而把史事分门别类地加以辑录。司马迁又说:“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春秋》之文以著书”(《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序》)。公孙固是个儒家,《汉书·艺文志》儒家类有《公孙固》一篇,共十八章,班固自注说: “齐闵王失国,问之,固因陈古今成败也。”由此可知,公孙固是由于齐湣王向他请教,为了“陈古今成败”,采集春秋史事编成十八章书的。其性质和《铎氏微》、《虞氏春秋》基本上相同①。

《国语》也相传为左丘明所著。《国语》的内容和《左传》不同,《国语》偏重于记载当时贵族的言论,很明显,这就是楚大夫申叔时所说《语》一类的历史书。当是战国学者汇编春秋时代各国的《语》而成,如同《左传》汇编《百国春秋》一样。这书所辑各国的《语》的内容,是各不相同的。清代姚鼐曾指出这点说:“其略载一国事者,周鲁晋楚而已;若齐郑吴越,首尾一事,其体又异。辑《国语》者随所得繁简收之。”(《惜抱轩文集》卷五《辨郑语》)其中《晋语》篇幅最多,其次是《周语》、《鲁语》和《楚

① 《荀子·强国篇》引有“公孙子曰”一节,说楚国子发攻克蔡国后,回来向楚王报告完成任务的情况很谦恭,辞谢赏赐又很坚决。“讥之曰:子发之致命也恭,其辞赏也固。”这节这是荀况从《公孙固》中转引来的。罗焌《诸子学述·周秦诸子书目表》说:“按与马、班所说正合,其为《公孙固》书无疑。”

语》。《齐语》只记齐桓公的霸业,《郑语》只记郑桓公与史伯的对话,反映了西周末年“王室将卑”的情况,《吴语》只记吴王夫差伐越以至吴的灭亡,《越语》只记越王勾践灭吴。《国语》共一百九十六条记载,同于《左传》的有一百零四条,《左传》详于记事,而《国语》详于记言。就这书各国的《语》的文体来看,也各不相同。崔述指出这点说:“《国语》周鲁多平衍,晋楚多尖颖,吴越多恣放,即《国语》亦非一人之所为也。”(《洙泗考信录·余录》)《国语》的编辑对历史学也有贡献,它为我们保存了不少春秋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