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朝前夕的召见

当第二十兵团开赴朝鲜战场的前夕，我接到一个电话通知：毛泽东主席要找我去谈话。于是迅速地从天津赶到北京。

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的办公地点在中南海。毛泽东主席要在中南海接见我。同我一起进入中南海的还有第二十兵团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张南生同志。

中南海是全国人民的领导中心，也是伟大的抗美援朝战争的领导中枢。在工作人员的指点下，我来到中央领导同志办公处丰泽园，在丰泽园的

颐年堂内见到了毛主席。

在我向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致以军礼的时候，毛主席很随和地打了个手势，说：坐下吧，请坐。

落坐后，未等我汇报二十兵团准备出征的情况，主席就说起赞扬的话来： 我听军委的同志说了，听恩来、荣臻同志说你们兵团已经做好了入朝的准备， 这很好。

我向主席报告：指战员的士气很高，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都表示不怕牺牲，要多打胜仗。接着，我简要地汇报了部队待征的概况。

主席说：是的，我们要有准备，思想的准备，物质的准备，再打它几个胜仗。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我们要继续在全国进行抗美援朝的宣传。主席谈到朝鲜战场的局势时说：目前，中朝军队将“联合国军”和南朝鲜军，打到了“三八线”附近，收复了朝鲜北半部领土。尤其是今年 4 月（即 1951 年——编者注）22 日起，中朝军队发起了第五次战役，粉碎了和正在粉碎着“联合国军”将战线推至平壤、元山一线的计划，战争双方已转入了战略对峙阶段。这一形势的出现，正如斯大林答真理报记者问时所说的，并不在于美军指挥员的能力，而在于他们所进行的是非正义的战争。如今，美国开始有了一点谈判的意向，这是件不容易的事，说明了我们的仗打得不错。美国当局已经意识到光靠军事斗争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其实，我们并不想打仗。我们多么希望有一个和平的环境来建设自己的国家呀，既然敌人肯坐下来同我们谈判，我们当然同意咯，不过，敌人也很有可能利用谈判搞点什么名堂。我们军队的同志，头脑要清醒，不能有速胜的想法。五次战役都证明了即使一次包围了敌人一个整师或者一个整团，也是很难歼灭的。要看到，我们是有过用兵过猛，张口过大的教训的。现在就是要作长期准备，争取早日结束战争。我们的方针是持久作战，积极防御，在进行军事和政治两方面斗争的同时，争取和谈，以汀促谈⋯⋯

我向主席保证，坚决按主席和军委指示办。

主席点点头，继续说：我们对这场战争不能持摇摆的态度⋯⋯美国要像当年德、意、日那样，称霸世界，世界人民不答应，我们也不答应。当然， 如果它不派军队占领我们的台湾，侵略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打到我国的东北边疆来，我们是不会同美国作战的。要知道，建国后，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恢复国民经济，出兵朝鲜完全是迫不得已的自卫行动，美帝国主义要侵略，要打仗，我们就不能不举起反侵略的旗帜。敌人是不会轻易认输的，所以我们还得准备打它几仗。现在中央已经决定，今后要“采取轮番作战的方

针”，准备以 21 个军分三番在朝鲜轮番作战。你们这次去，对部队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

我代表第二十兵团指战员向主席表示：清主席放心，我们一定发扬国际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英勇顽强，视死如归。“男儿堕地志四方，裹尸马革固其常。”决不辱没京津卫戍部队的光荣！

主席边抽烟边喝茶边谈。他时而拿一支烟，并不马上抽，而是说着话， 手上捏弄着烟，捏弄一阵子，把烟捏松。那烟是四川特制的雪前，比一般的雪前烟短，比普通香烟略粗。当几句话告一段落，才拿根火柴，使劲擦着， 点上雪前，接着抽下去。他有时喝一口茶。当一缸子茶喝完，只剩下茶叶时， 便把杯子端起来，用两个指尖当筷子，把茶叶扒到嘴里，慢慢地咀嚼，缓缓地咽下去。他还保留着湖南人吃茶叶的习惯。所有这些动作使谈话产生一种特有的节奏。我们都无拘无束，随着主席的谈话，自由地插话，整个气氛融洽、热烈。

主席说：呵，是的，你们是京津卫戍部队。主席以浓重的湖南乡音，伴以自然、简单的手势，回到朝鲜战争的话题上来。论战局如聊平常事，千军万马犹从眼底过。当一位工作人员走进门来，在主席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主席忽然挺身而起，对我们说：吃饭，我们一起吃饭去。

毛泽东主席要留我们吃午饭，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有点为难，说：主席，你吃饭去吧，我们走了。

不，吃了饭再走，一顿便饭。主席边说边以手势招呼我们往门外走。

时间将近正午，颐年堂门外阳光灿烂。门前的空地上搭着一个简易席棚， 席棚下的阴凉里有一张木质方桌，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饭菜。看情景，这顿预先没有料到的午餐，是推辞不了的。

你和你们的兵团就要入朝作战了，这顿饭算是为你们饯行吧。主席领着我和张南生走向席棚下的餐桌。

毛主席要为我们入朝“饯行”，使我顿生一种甜润之情。

这是全国胜利后，参加抗美援朝战斗之前，主席对我的召见。在漫长的革命征途中，在重要时刻，我多次聆听主席的指示，每次见面，我都觉得主席总是这么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总是这么平易近人、宽怀大度的。

红军长征途中，有一天毛主席通知我去他那里受领任务。在当时的党中央临时驻地毛尔盖，在普通的藏民住房内，毛主席指示我们，说：你们红四团还是先锋团，你们必须从茫茫草地上走出一条北上的行军路线来。北上抗日的路线是正确的路线，是中央研究了当前的形势决定的。如果我们掉头南下，那就是逃跑，就会断送革命。克服困难最根本的办法，是把可能碰到的一切困难向同志们讲清楚。团结是党的事业胜利的保证。你们搞好整编后的团结，就是一、四方面军亲密团结的标志。他对我们先锋团前去探路作了几点重要提示，并让我去见徐向前总指挥，听取具体的交待。见过徐总指挥， 我遵嘱又回到主席住处。这时，邓发同志端来一盘六个鸡蛋大的青棵面馒头说，你一天没有吃饭了，这里离你们团部还有几十里，快吃吧，吃饱了好赶路。我不知道这就是主席的晚餐，吃了两个青稞面馒头后，一听说这顿饭是主席让给我的，我怎么也不肯吃了。当晚，我赶回了部队。后来，经过几天几夜的艰难行程，我们团在充满死亡恐怖的水草地里，终于踏出了一条北上的路。

12 年后，即 1948 年在河北省阜平县的城南庄，毛主席通知我，他有事

要和我商量。见面后，主席先是高瞻远瞩地谈了一番战争形势，然后他让我选一个我熟悉的师，由我带着准备护送他到东北去。我们遵嘱迅速制定了护送方案，次日即向主席做了汇报。过了十几天，毛主席电告我们，同我谈的任务撤销。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主席身体不大好，斯大林邀请他去苏联疗养。主席原拟取道东北赴苏，后因故未能成行。

同年 8 月，在河北省平山县的西柏坡，毛主席和中央书记处的朱德、刘少奇、周恩来、任弼时等领导同志一起向华北军区司令员聂荣臻和我交代任务时说，中国人民的革命战争已经达到一个历史的转折点，中央军委决定在东北、华北和华东进行战略决战，突破口选在东北，争取首先全歼东北之敌， 解放东三省。为了配合东北作战，军委的战略部署是“东北打，华北牵”。随后，毛主席对我说：你们华北第三兵团进军绥远，抄傅作义的老窝，傅作义必救。你们不但要占领绥远，还要经营绥远，把傅作义的主力拖在平绥线， 使之不出关、少出关，以保证东北野战军的胜利。并提醒说，这可不同于毛尔盖过草地，那时你带一个团，不过两千人。现在是个兵团，有四个纵队， 还有骑兵师、地方武装、上万的民工。十多万人都要吃饭⋯⋯总之，你们必须把困难想够、想透，向指战员讲清楚，东北、华北是一盘棋，你们是间接地参加东北的作战。这是第一点，叫精神准备、思想准备；第二点，就是要做好物质准备，武器弹药该补充的、能补充的就赶紧补充。

1949 年 12 月，毛泽东主席访问苏联。我护送他到山海关。他回国时我又到山海关去迎接他，与他同车赴京。火车开动后，他把我召到他的车厢， 谈到了傅作义将军。傅作义对于北平解放建树了大功，他所发表的《通电》堪称赤诚之言，高远之见。主席说：人家对我们任用傅作义有意见，地方上的同志有，军队的同志也有。有的意见还很尖锐呢，什么早革命不如晚革命、新革命，还有什么革命不如反革命啦。主席问我：杨成武同志，有没有听到这种说法？

我如实回答：我听到过这种反映。对不对呢？

当然不对咯。

是的，这种说法不好。我们建立了新国家，就像建了一座很好的大厦， 非常好的大厦。主席接着说，有了非常好的大厦，里头总不能空空洞洞的嘛， 必须有很多好的陈设：沙发、桌子等；也要有古董；还要挂上字画，摆上花， 安排得当，才不是单单调调、简简单革的嘛。对不对吁，成武？可是，我们有的人哪，就只要他自己的陈设，不要别人的陈设。

主席说这一番话时，我认真地听，默默地记。他关于“大厦”，的比喻既形象，又很深刻。我理解，他是劝戒我们要善于团结各方面的人士、各方面的力量，以利于建设新中国，使我们中华民族的大家庭更加兴旺。

主席还说：革命当然比不革命好咯，革命总是革命的，不革命就没有革命的胜利。老革命贡献是大嘛，新革命也有贡献。说革命不如不革命，这样的话不好嘛，是不是？

最后，主席又特地叮嘱：要讲清道理，我们的同志是懂道理的，是会接受这个道理的。

主席安全地回到北京。

我向聂荣臻代总参谋长汇报执行接送任务的情况时，转达了主席在途中一番谈话的内容。为宣传和贯彻主席的谈话精神，华北军区的《华北解放军

报》还发表了一篇社论。

在我们入朝作战前夕，主席对我的谈话和款待，寄予了对兵团指战员的殷切希望。我和张南生一起随主席来到席棚下的餐桌边。这时，我们看到江青。她招呼着我们吃饭。

桌上的菜是几碟家常菜，特别一点的就是摆了一瓶酒和几个酒杯。酒是红葡萄酒，杯子是高脚玻璃杯。

主席举起一杯酒。说：我祝你们一杯酒！

我立起身来说：主席，应该是由我们来敬你的酒。

不，我来祝你们的酒！祝你们到了朝鲜，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共同打胜仗！我们的战争是正义的，是反侵略的，是为了保卫东方和世界和平。

我们一定坚决完成任务！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主席连连用手示意，让我吃菜，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抗美援朝，也就是为了保卫我们自己的国家。志愿军要尊重朝鲜人民和朝鲜人民的领袖金日成同志，谦虚谨慎，尊重朝鲜人民的风俗习惯，爱护他们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拿朝鲜人民一针一线，这是胜利的基础。要和朝鲜人民亲如兄弟般地团结在一起，为战胜共同的敌人而奋斗。

我记住了主席的叮嘱。

主席第二次举起一杯酒：再来一杯！ 我饮了第二杯酒。

主席说：经过几次战役，我们的战略反攻已经完成了保家卫国、援救兄弟邻邦的主要任务，现在实行战略防御就是要巩固前一阶段的战果。人朝后一定要眼观全局，在全局上有个正确的指导思想，这就是准备持久作战，准备打阵地战，同时争取和谈，以达到这场战争的结束。当前，美国一面表示要进行停战谈判，一面又宣称要继续抗击和惩罚中国人民志愿军与朝鲜人民军。自从 5 月 21 日开始所谓的“联合国军”又向北压迫、推进、合围，妄图陷中朝军队于困境。中朝部队已于 23 日向北转移。24 日，在我主力北移之际，美一、九、十军和南朝鲜第一军以坦克为前导向北猛插。形势陡然间严峻起来。面对此情况，彭德怀同志准备组织三道防线节节抗击，坚持到 7 月底。他估计，敌人很可能在北朝鲜中部东海岸港口元山登陆，南北对进，届时平壤、元山一线亦将难守。为此，你们二十兵团必须在此之前赶赴朝鲜前线，以稳定战线。你们在军事上必须准备持久作战，积极防御。要坚持这个战略方针，不能轻易放弃一寸土地，不能轻易后撤⋯⋯换句话说，你们二十兵团入朝后，在朝鲜东线的主要任务就是要在敌人正面不增兵、侧后不登陆的情况下，把防线稳定在“三八线”与“三十八点五度线”之间。

我说：主席，我们都记住了。我想代表第二十兵团全体指战员，向他敬上一杯酒，刚要举杯，主席却第三次举起了酒杯：来，干了这杯酒。

主席喝第三杯酒时说，要注意战场上的局势，注意军事的和政治的形势。你们给“志司”（即志愿军司令部——编者注）的电报，重要的要报军委⋯⋯

三杯美酒，几番叮嘱。每番叮嘱都包含了重要的内容，每一杯酒都渗进了殷切的希望。主席的接见和饯行，增添了我们出征的豪情和完成作战任务的信心。“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是唐人王翰的《凉州词》。王翰是晋阳即今太原市人，我们兵团参加过解放他家乡的战役。对于古人的这一诗作，尽管后人的解释不尽相同，但我初读它时就觉得不错，不失为一首真切动情的边塞诗。此刻，我觉

得它格外豪爽、大度。也许，是由于注入了我的主观情思吧。

饮了酒，吃了饭，我向公务繁忙的主席告别，离开了颤年堂，离开了中南海。

当我坐在车上返回驻地时，心潮仍在起伏，我思索着毛主席的指示，思索着抗美援朝的伟大壮举。

抗美援朝确实是世界史上空前的壮举。新中国刚刚成立，经济力量非常菲薄，百废待兴，全国人民经历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巨大的磨难，好不容易盼来了胜利，需要休养生息、重整家园；中国人民解放军连年征战，相当疲劳，需要休整，需要建设，需要改变单一步兵的现状，即组建海军、空军、炮兵以及装甲部队等等。而我们的敌人美帝国主义，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胜者，拥有强大的海军、陆军、空军，拥有威慑世界的原子弹，锋镝甚盛， 且挟持十几个国家军队，威胁鸭绿江边，第七舰队侵占我国的领土台湾和台湾海峡，公然与中国人民为敌，进行疯狂的挑战，企图先占领朝鲜半岛，作为尔后进攻我国的桥头堡。在这样严峻的国内国际背景下，为了保卫祖国， 为了支援我们的邻邦，毛主席以无产阶级革命家的非凡的胆略和伟大的气魄，作出了出兵朝鲜，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英明的战略决策。曾几何时， 经过几次战役把美军赶回“三八线”，使全世界人民对中华民族刮目而视。

我这样想着，回首西望时，中南海醒目的红墙已经被楼群遮盖了。我不禁想：有如此英明的统帅，有如此伟大的军队，我们的正义的抗美援朝战争必胜！美帝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必败！

这天深夜，我回忆着主席的教诲和他对出征部队指战员的期望与关切， 倍感亲切和责任重大，思绪联翩，竟夜难眠，禁不住披衣伏案，写成小诗一首：

如火电令催东征， 领袖召见紫禁城。一席妙语明方略， 三杯美酒寄深情。热血滚滚翻激浪， 豪气漫漫贯长虹。不负主席不负党， 此去誓将敌虏平。

（摘自《杨成武回忆录》（下）解放军出版社 1990 年版，

第 366—379 页。作者当时任第二十兵团司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