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族意识的进化与五方格局的形成

春秋初叶和中叶,民族矛盾激化,诸夏民族意识得到强烈发展。族称由诸夏演化为诸华,或者合称华夏②。华、夏二字音近,可以通假。华本义为花, 引申为文彩、文明;夏为地名,国名、族名,引申而具有大的含义③。夏而称

① 参见郑樵:《通志·姓氏略序》。

② 夏又称华,最早见于《左传》。或以为《尚书·武成》已有“华夏蛮貊”,当见于西周。但今传《尚书·武成》为伪古文中的篇章,《汉书·律历志》中引的《武成》却与《逸周书·世俘》中的文字相同,可知先秦《武成》保存在《周逸书》中,该篇内容与今传《尚书·武成》毫无共同之处。

③ 《左传·定公十年》孔颖达《疏》:“中国有礼义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故谓之华。”章太炎《中华民国解》,认为华是因华山得名,夏是因夏水得名,“后世忘其语原,望文生训,以为华美,以为文明”。童书业:《蛮夏考》认为“华夏恐一声之转”。谢维扬:《论华夏族体的形成》说“古音‘华’、‘夏’ 皆属厘纽鱼韵,乃双声叠韵,可以互假”。后来称华夏,“则是以双音节同代替单音节同,并未增加什么新含义”。均可各备一说。

华,即自居衣冠礼乐文明,歧视夷狄为“野蛮”人,甚至诬为“禽兽”,具有大小尊卑的民族优越感和大民族意识。这是当时诸夏民族意识的一方面, 另一方面也有其进化演变的程序。

前 611 年(齐桓公二十五年)“狄人伐邢”,管仲说:“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④。齐桓公四十一年,“楚人伐徐,徐即事诸夏故也”⑤。徐在当时仍为东夷大国,因为他接近诸夏,楚就攻伐他,而齐桓公与诸夏“盟于牡丘,寻葵丘之盟,且救徐也”。须句是风姓东夷小国,但“服事诸夏”,邾国灭须句,前 639 年(鲁僖公二十一年),须句国君逃至鲁国, 因为他是鲁僖公母亲成风的娘家人,成风对鲁僖公说:“蛮夷猾夏,周祸也”,要求收容来奔的须句国君,助其复国,存其宗庙。不仅诸夏“亲昵”,与诸夏利益休戚与共的夷狄,也被诸夏特殊对待。在春秋中期,齐桓公所倡导的这种“攘夷”事业,《诗经·鲁颂·閟宫》说是:“戎狄是膺,荆舒是惩, 则莫我敢承。”歌颂鲁僖公追随齐桓公北伐狄南服楚、舒,认为“诸夏亲昵”, 则“天下无敢御也”①。前 635 年(晋文公三年)因为王平戎使周襄王复位, 周襄王赏给他周畿内阳樊这个地方,晋文公欲以武力取之,“苍葛呼曰:‘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宜吾不敢服也’”②。晋文公只好出其民而取其地。

过了百年之后,孔子对于夏夷关系,主要强调“裔不谋夏,夷不乱华”③。他的后学孟子进一步提出以“用夏变夷”而反对“变于夷”④。孔孟儒家的民族观有歧视夷狄的一面,又认为夷狄只要接受华夏的文化礼俗,即可视为兄弟。孔子本人虽感叹“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⑤,同时还“欲居九夷”⑥,他主张“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⑦,即对夷狄要用文德使之归服,归服了,就要使他们安定,乐于归顺。他收徒“有教无类”,他的高足子夏说:“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⑧孔孟儒家的民族观对后世有很大的影响,在当时也颇有代表性。在秦、楚、吴、越等当时仍为夷蛮戎狄的国家,则积极吸收诸夏的文化,尽可能使自己与中原诸夏发展水平接近。前 560 年(楚共王三十一)楚共王死后议定谥号,说“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有蛮夷,奄征南海,以属诸夏”⑨,不仅是对楚共王的评价,实际上楚国“抚有蛮夷,以属诸夏”的一贯政策与实践,对促进当时的民族融合起了很大的作用。

春秋时区分华夷,族类与文化并重,尤其强调文化。族类区分的基本要素是祖源、语言、习俗和礼仪,经济方面的差异也被重视。前 559 年(晋悼公十四年)姜戎氏国君在晋国说:“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蛰币不通,

④ 《左传》闵公元年。

⑤ 《左传》僖公十五年。

① 《诗经·閟宫》郑玄《笺》。

② 《左传》僖公二十五年。

③ 《左传》定公十年。

④ 《孟子·滕文公》上。

⑤ 《论语·八佾》。

⑥ 《论语·子罕》。

⑦ 《论语·季氏》。

⑧ 《论语·颜渊》。

⑨ 《左传》襄公十三年。

言语不达。”⑩晋国魏绛在晋悼公四年举“和戎五利”说:“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11),把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土地可以用货物换取当作和戎的重要的有利条件。这些以经济、文化、习俗、语言等要素作民族间区别的言论,与当今区别民族诸要素相当接近。同时华夷杂居,习俗礼仪互相影响,又可依据这种相互采用对方习俗、礼俗而倒换华夷的位置。孔子作

《春秋》“用夏变(于)夷者夷之,夷而进至中国则中国之”(12)。春秋中晚叶民族观的演进,是当时民族融合的历史大趋势已明朗化的反映。

前已叙述,西周时夷蛮用作泛称,四夷没有固定的方位配置。《诗·小雅·何草不黄》被认为是“下国刺幽王”的诗,其中有“四夷交侵,中国背叛”的诗句,四夷指四方之夷以与中国对举。大概在西周末春秋初已有了“四夷”的概念①。前已引述,子夏说只要“恭行仁义”、“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已有了“四海”的概念。按照《尔雅·释地》的解释:“九夷、八狄、七戎、六蛮谓之四海”,是包括华夏及其它各民族在内的。

战国时期,华夷统一的学说形成,《禹贡》已打破当时的诸侯国界划分“天下”为“九州”,又根据各州民族远近与民族特点划分为“五服”,从而创立了根据各地土壤高下与物产不同来确定赋税等级,根据民族特点来确定管辖政策,使“声教讫于四海”这样一种华夷统一的地理学说与政治理想。

《周礼·夏官·职方氏》说:“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职方氏》根据战国七雄形势,划分天下为九州。《礼记·王制》说:“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中国、夷、蛮、戎、狄,皆有安居、和味、宜服、利用、备器。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通过翻译“达其志,通其欲”,而天子对各民族“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于是中国与夷、蛮、戎、狄配以东、南、西、北,“五方之民”共为“天下”, 同居“四海”的统一格局形成了。②华夏是这五方配合的核心,四夷各方包括哪些民族,随时代不同也有所不同。然而战国时已形成的五方配合的统一观念,对四夷“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的具体政策与实践的发展, 在先秦也已有了一些尝试,为秦汉以后统一多民族中国的形成与发展,为中华民族整体联系的形成与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历史基础。

⑩ 《左传》襄公十四年。

① 《尚书·毕命》有“四夷左衽,罔不咸赖”;《大禹谟》有“无怠无荒,四夷来王”;《旅獒》有:“惟克商,遂道通于九夷、 八蛮”及“明王慎德,四夷咸宾”等记录,均出伪古文,成书时代概为魏晋。

② 《礼记》最后成书于西汉,反映了先秦的制度与理论。《管子·小匡》谓齐桓公时“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中国诸侯,莫不宾服”。此书也是战国人假托为管仲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