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编 地理学中的描述模型第十六章 观测

到目前为止,本书的重点一直偏向于地理学理解的分析和先验方面,我们已详细讨论了公理系统的复杂性、理论结构和模型结构、数学语言等等。就很多地理学工作者的体验而言,这样一种途径大概与他们揭示周围秘密的更为传统的方法、方式还不适应。的确,它可能唬住这样一些人,他们寻求理解是通过钻研地图,通过有创见地和留心地亲临街头和野外,通过研读积满灰尘的档案记录,通过搜查旧报纸中的报道,通过挖掘土坑和钻入石灰岩洞穴深处,通过观察和等待,通过磨练他们自身的感受经验,通过自我训练来领会。卡尔·苏尔(1963,400)曾描写过野外工作的快乐:

我正准备着重说明的是,我确信地理学首先是经过观测而获得的知识,确信经过反省和反复检查他所观察过的事物而使之有条理,确信以洞察力对他的经历的事物进行比较和综合,⋯⋯重要的是⋯⋯认识本质和变化、位置和范围、存在和不在、功能和衍生,简言之,要培养形态学的意识。

对苏尔来说,一个地理学工作者的教育本质上是如何去体验的教育,是

依靠学生和教师间相互作用的教育:

对景观及景观性质进行漫游式的苏格拉底对话,速度应当是缓慢的,越慢越好,应当被悠闲的停顿打断,在有利的地方坐下来讨论,在有疑问处停下来。徒步、远足、傍晚时坐在营地周围、在各种季节观察土地,这些是加强经验,把印象发展为更好领会和判断的恰当方式。

这样一种地理学的理解方法深深地植根于地理学传统中。“对于地球的

法则,我们必须去问地球本身”,李特尔写道(哈特向,1939,55)——这一格言已支配了好几代著名地理学家的地理研究思想。早期地质学家或地貌学家,如吉尔伯特和鲍威尔在美国远西部的经典著作(乔利等,1964)、法国区域地理学家的敏锐观测、S. w. 伍尔德里奇(1956)对“自然史”方法的公开赞扬、洛温撒尔和普林斯(1964)的景观形态美学方法,是这一传统力量的几个突出例子。看来这一传统与句法形式和数学体系的严格逻辑世界可能相去甚远。

但是还有另一种传统,一种较少依赖感性经验而较多地依赖人自身想象的传统。约翰·赖特(1966,88)曾经谈到多种多样的未知领域有待地理学家去探索,他断言:“其中最有魅力的未知领域大概就在人的头脑和心灵中”。洛温撒尔(1961)把这一段引义用作关于“地理学、经验和想象”之间相互作用的一个卓越说明的出发点。洛温撒尔(1961,262)本人总结道:

每一个关于世界的图象和观念都是个人经验、学识、想象以及记忆的混合物。我们生活于其中的地方,我们考察和旅行的地方,我们在书本上和艺术作品中所看到的世界, 以及想象和幻想的领域,都影响着我们关于自然和人的图像。各种经验,从与我们日常世界有最密切联系的,到看起来最为遥远的,一起构成我们个人关于现实的图画。对每个人来说,地球表面的形象是通过文化的以及个人的习惯和想象的透镜折射而塑造的。

这一图象世界的一部分是地理学者合理的关心所在,因为它本身就是决

定人类居住格局和形式的最有意义的变量。这一图象世界也部分为地理学者的世界,因为地理学者作为人类,其本身要发展图象和概念,用以解译他周围真实世界的复杂性并使之系统化。在这一点上,我们进入了先验的世界,

进入除了间接检验以外不易用实验来证实的世界,进入假设的和人工构筑的世界,进入其中难于区分科学幻想与科学理论的世界。这里,我们进入的是理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想象力和创造力占最高统治地位。因此我们要回到理论的起点,人类头脑的创造力在这起点上可以发挥出它的最大影响。科学并没有通过否定想象力而形成艺术的对立面,它只是寻求控制想象力, 寻求区别纯粹的科学幻想和充分的科学理论。正如几乎每一位科学史家都已指出的那样,如果真是只按照感知心理学家的观点,发现就是某种个人的东西,是一种能够解释的活动。就这一点而论,它与科学方法和逻辑性没有多少或毫无共同之处(汉森,1965)。

地理学家能够希望研究这个复杂世界,他仅仅是通过把个人图像转变成坚固概念这一过程加以形式化来处理这个世界。通过发展具有公认意义的概念,地理学家能够交流和进入论述。洛温撒尔(1961)写道:“在事物性质方面如果没有基本的一致,则既不会有科学,也不会有常识;既无同意,也不会有争论。”某些图像是个人的并且不可交流的,某些图像则凝固为概念, 并且写成具有附属于它们内涵意义的词汇。但是词汇的含意也会转移和变化。正如爱略特①所写的:

词汇应力

重压之下是暴裂,有时是破裂, 遭受张力、滑动、崩塌、枯萎, 意义不确切的衰败,将不会驻足, 将不会静止⋯⋯

公认的意义突然变为有争议的,冲突一段时间后,新的公认意义就出现

了。诸如“环境”、“区域”以及“区位”这样的术语,在地理学中都有有趣的历史。它们表明,当一个主题延伸和发展到包含感觉经验的新内容时, 观念、定义、含意以及预先假定的图象是如何变化的。格拉肯(1967)追索过从古典时期到 18 世纪末人类对其环境的态度变化,指出在具有地理学者偏好的那些人当中,概念是如何变化的,一致的意见是如何转变的。然而没有足够的概念,地理学的理解就不可能发展。为着交流和分析的目的,不管怎样暂时,也不得不给这些概念以某种固定的含意,不得不使它们保持稳定。只有获得足够的概念——经一致同意给予完全限定意义的概念时,实质性的假说才能发展。这里,从科学研究的观点来看,只有以一种先验的方式,实际上是建造先验模型,模拟世界是什么,我们正在寻求理解的地理现实如何形成,它如何运转,我们才能有进展。先验模型不过是世界的形式化图象而已,这个图象,经我们运用分析手段已塑造得连贯而一致。

简单的事实是,没有地理概念就没有地理学的理解;而没有图像就不可能有概念。正如博尔丁(1956)指出的,图象是我们解释一切认识之性质的中枢,科学知识也毫不例外。约翰·赖特(1966,75)也指出:“世界上积累起来的智慧中很多是这样获得的,即不是从科学研究的严格应用,而是通过哲学家、预言家、政治家、艺术家和科学家的直觉图象或洞察。”各种分析系统——由公理发展而来的理论,以及符号系统——迄今我们所一直强调

① T. S.爱略特,1888—1965,生于美国的英国诗人和批评家、剧作家。——译者

的,起着像从假设和概念陈述中提取精髓的机器的作用(前文,第 220—223 页)。但是从这样一种程序中流出的精髓有多少,最终取决于所建立的概念和假说的内在丰饶性。

要写下或给定地理学中概念的形成过程是困难的。不存在可以自动发展新概念的现成途径;不象从创造性写作的短期过程中能够产生一部伟大的小说。某些地理学家感觉敏锐并富于想象力,他们对周围的自然、社会及思维环境具有非凡的敏感性,在对地理问题应用丰富的想象力上没有什么困难。有些地理学者经过努力移植来学习,如何在有限的环境中思考并充分领悟。还有些地理学者简直冥顽不灵。富于想象力的地理学家大概是天生的而不是训练出的。虽然肯定可以通过富于想象力的教学来培养想象力,但却难以得出产生想象力的法则。或许全部可说的是,最好有某种策略来保证所有感知经验不受约束,但是即使你能把马赶到水边,你也不能迫使它饮水。另一方面,通过强调被一种特定的概念表达所迷惑的危险,却能得出混灭想象力的法则。这样,我们就可能使自己不致于限制自身的经验,不致于心不在焉地奔忙在严重磨损的路轨上,简言之,不致成为对一种特定的感知方式有瘾的人(前文,197—8 页)。观念在变化,词汇的含意在变化,新问题出现了, 老问题消失了,因此我们所占有的每一种情况都是暂时的。在正统观念的旗帜下保卫暂时的地位没有什么意义,或者说毫无意义。从我们自身最近的历史中,我们必须学会的一门主要方法论课大概是,不值得把一个人的能力全部用来保卫某种刻板地限定的地位。考虑到社会科学及自然科学目前变化的速度,最好的策略看来是最大限度的灵活性。这里,恰当理解的模型概念为我们提供了确定(即便是暂时的)地认识我们周围地理现象的灵活途径。所以,惜助先验模型来形式化地表达先验图像,可能提供了有力而又灵活的地理学方法论的钥匙。

因此,在某些阶段,地理学工作者需要着手勉力对付他自己的想象力, 必须全力对付他所得到的支离破碎而且不全面的图像,必须学会组织它们。苏尔的名言“行进应当慢”,可以应用到地理工作者在其自身的想象中徘徊, 推翻幻想,寻求新概念表达的灵感的闪光,以便以某种方式帮助澄清以前显然模糊的情况。厚皮革安乐椅和倾析器①至少提供一种策略。地理工作者在避免安乐椅形象的焦虑中,已经有理由诉诸朴素经验论。事先的思想和分析可在野外省去很多时间和麻烦。正如张伯伦(1897)很久以前指出的,带着一套多种工作假说进入野外大有便利。这些假说是人为建造的,是按照已得到什么信息和什么显然可疑的想象发展起来的。

但是在某些阶段,安乐椅上的哲理推究必须面对经验,假说必须相对于感知经验来检验和评价。在这方面,地理学者依靠适当的描述方式。描述可以是印象主义的。苏尔(1963,403)写道:

除了所有可借助规则来交流的和借助技术来处理的以外,都是个人感知和解译的王国,这就是地理学的艺术。真正好的区域地理学是优秀的表达艺术,而创造性艺术是不受模式和方法限制的。

科尔里奇①的著名诗句:

忽必烈汗在萨纳都颁布了一道庄严的命令:

① 作者以此比拟纯粹的理性思辨。——译者

① 科尔里奇(Coleridge,SamuelTaylor,1772—1834),英国诗人和哲学家。——译者

那里有沃法河,这条圣河流过人类无法测量的山洞直下阴暗的大海

根据赖特(1966, 119—23)的意见,它被变成一幅充满想象力的再创

造的欢迎一个费城植物学家威廉·巴特拉蒙的场面,他在 1774 年游历佛罗里达时,穿越蓝洞(也可能是鳄鱼潭)、海牛泉和盐泉流。没有人会怀疑这首好诗及其艺术才能,但它作为优秀的地理学作品只可勉强够格。这并不是说我们必须放弃赖特(1966,76)所称的“对我们艺术和诗的冲动的根深蒂固不信任”。据说约瑟夫·韦默已经指出,“描述地理学者只是景观画家和地图绘制员而已”(达比,1962,4)。但是在从“这里是些什么”这样沉闷的散文式罗列,到完全放纵的诗意神游这个连续统一体上的某处,我们必须划一条界线来区分什么可看作优秀的地理学描述,什么应看成在地理学上是不相宜的。这条线应划在何处,一直意见纷坛。某些人具有强烈的形而上学和唯美倾向,一直设法转达他们所经历的某些感受;另一些人为科学客观性的见解所缠绕,一直力图包罗除开可见的以外的一切。所以,有关景观概念的争论包含多种观点,一些人设法通过诉诸动听的词句、想象和隐喻来表达景观的“灵魂”;另一方面,有些“纯粹派”则要把讨论完全限制在可见景观中那些对象的“客观”说明上(哈特向,1939,149—174)。区域地理学的写作也有类似的差别,从清楚地列举一个个事实,到感知经验通过书面语言的某种格式塔心理学①的直觉再现。何处划线的问题,部分是一个平衡的问题,部分是一个避免错误表达的问题。当然,在众多文献里,这个普遍的问题与一个没多大价值但很有感情意义的讨论有关,这个讨论就是,地理学究竟是一门艺术还是一门科学?达比(1962,6)对此提出一种平衡:

我们感知的什么事实必须仔细而精确地加以检验甚或测度,在这个意义上,地理学是一门科学;那些事实的任何麦述(撇开任何感知)必须是有选择的,因而涉及选择、体验和判断,在这个意义上地理学是一门艺术。

任何科学事业中的艺术都包括评价、挑选和选择,区域地理学家和应用

统计学家对特定的实质性假设作适当检验的探索,在这里似乎没有多大区别。显然,地理描述不可能避开选择或价值判断。但是它们的结合并非给予地理学者任其所好的许可证。于是法国区域地理学的经典著作在实际情况的表达和熟练地建造起来的文字说明之间找到一种平衡,其文字说明戍功地唤起区域“个性”的图象。同时,也有可能区分实质性事实和直觉印象之间的差别。正是在明显地区分事实和印象方面,地理学者需要最小心地应用描述技巧。在面临具有感知经验的安乐椅形象时,有必要使后者合理地独立于前者。带着直觉印象来面对先验图像,这就不幸地具有同义反复的味道。在承认直觉印象是地理描述的合理部分时,潜伏着极大的危险。即使最优秀的地理学家也可能有神秘的偏好,要找寻他想找寻的东西——某种快慰的回忆幻想会使得真实的理解和领会短路。

因此,在寻求适当的描述时,地理学者需要控制——控制信息的收集和选择,控制信息的处理。这方面,地理学者象所有其他科学工作者一样,借助对他们正研究的现象加以定义、度量和分类来进行。地理学者还发展了各种特别的方法来表达现象——地理学者所掌握的最生动的表达技术也许是地

① 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又译完形心理学,西方心理学流派之一。——译者

图的绘制。遵循这些方法,地理学者正参予着所有其它科学研究领域中都进行的同样过程。因此,不足为奇,为了确保严密性和有效性,对这些方法一直在加以分析、解剖。这样,就能谈论可用于收集、定义、度量、分类以及表达地理资料的一套模型。这些模型并不排斥价值判断、挑选和选择,务必把它们看作是有助于选择和挑选的,有助于确保地理描述的一致性和连贯性的。同样,如果一幅地图内部下一致(例如说,符号在不同的点上表示不同的事物),我们将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所以我们在定义、度量、收集和分类时要求一致性和连贯性的标准。下面几章将涉及为这些目的而发展起来的各种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