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岸边,巴黎郊外

英法情状,求学维艰 1920 年 11 月 7 日,一艘两万吨级的法国巨型邮船“波尔多斯”号汽笛长鸣,驶出上海港,它的目的地是法国马赛港。邮船上有一批特殊的旅客,他们便是由华法教育会组织的第 15 批赴法勤工俭学生,

其中有周恩来、李福景、郭隆真、张若名,共 197 人。邮船上下共分十层, 周恩来等勤工俭学生住在最底层的统舱里。周恩来赴法留学的想法,早在几个月前的天津监狱里就萌生了。6 月 8 日,当觉悟社女社员李愚如到狱中探视周恩来等人时,周恩来曾写过一篇自由体长诗《别李愚如并示述弟》,赠给即将赴法勤工俭学的李愚如并附了一封短信:

愚如:

你走了,不能送你,我做首诗送你吧!今天我从下午四点钟做起,做到六点半钟,居然成功了。这首诗的成绩,在我的诗集里要算是“上中”了。你看看怎样?到南京请给述厂(即潘世纶——编者注,下同)看看!海船无事,你能本着“天籁”和我一首吗?别了! 三个月后,或者能见着,希望了。天安(即马骏)也有一首诗送你!

恩来九·六·八

别李愚如并示述弟

三个月没见你, 进步的这般快了。

前些日子念强(即陶尚钊)来说, 你要往英,

我以为不过说说。

过几天丹文(即赵光定)又来说, 你要往法,

我也以为不过说说。那知不几天,

你来别我; 当面告诉我, 你能去了。 你竟去了。

述弟来信告诉我, 说你给他去的信道:

“⋯⋯况且我是个人, 可以做工自给的;

无论如何,

总不至饿死他乡!

你要知道:

幸福是要自己去找; 株守相等,

是没有得到一目的。⋯⋯” 你别时也同我说: “⋯⋯买四等票,

坐三等舱。⋯⋯ 勤工俭学去; 念一年书后, 工读自助。

⋯⋯研究实用理化; 本我的志趣,

辟我们女子的生计独立、精神独立的自由径路; 保我们女子的人极天赋。⋯⋯”

念你的精神, 你的决心, 你的勇敢;

兴勃勃的向上,

全凭你的奋斗壮胆。出国去,

走东海、南海、红海、地中海; 一处处的浪卷涛涌,

奔腾浩瀚,送你到那自由故乡的法兰西海岸。到那里,

举起工具,

出你的劳动汗; 造你的成绩灿烂。磨炼你的才干; 保你的天真烂漫。他日归来,

扯开自由旗; 唱起独立歌。

争女权,求平等, 来到社会实验。 推翻旧伦理,

全凭你这心头一念。过南京,见着述弟; 想象中下关车站, 黄浦江畔,

一刹那的别离难。同在世界上,

说什么分散。 何况情意绵绵,

“藕断丝不断”。两月后,

新大陆又见了述弟的足迹。大西洋的波澜,

流不断你们的书翰; 两个无线电杆,

矗立在东西两岸, 气通霄汉。

三月后, 马赛海岸, 巴黎郊外,

我或者能把你看。

行行珍重! 你竟去了。你能去了。

三个月没见你, 进步的这般快了。

——九·六·八(即 1920 年 6 月 8 日)下午恩来作于天津地方检察厅看守所

李愚如是浙江绍兴人,与周恩来同乡,当他们依依惜别时,周恩来也表明了将要赴“自由故乡的法兰西”的愿望,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愿望、一种可能,没想到不久“出国去”求真理的愿望变成了现实。

虽然周恩来入狱期间已经失去了南开大学的学籍,但南开学校的创办人严修十分器重周恩来,仍然全力推荐他出洋留学,并资助 500 元,供他做赴欧的费用。为了补贴旅欧期间的生活费用,周恩来还与天津《益世报》商定, 做该报的旅欧记者,为报纸撰写通讯。准备工作做好后,10 月 8 日,周恩来与南开同学李福景同到华法教育会办理了赴法证明。这样,他们于 10 月中旬离开天津,到上海候船赴法。当他们坐在赴法的邮轮上时,心中非常感念严修老先生。

波尔多斯号的航程长达 36 天,经西贡、新加坡,穿过马六甲海峡,横渡印度洋,再经红海和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旅途中,周恩来亲眼看到了在英、法殖民地国家,人民遭受着帝国主义列强的欺压掳掠,过着苦难的生活。他也亲身感受到中国人在国外处处受人欺侮,中国的国际地位很低。由于航船的颠簸,同行者很多都在舱里静卧休息,周恩来却经常坐在船头的甲板上,手不释卷。他在航程中还写出了《(检厅日录)的例言》。到法国后不久,《检厅日录》全部脱稿,周恩来将书稿寄回天津,托马千里修正和补充,于 1921 年春连载于天津《新民意报》。

旅途的遥远和劳顿,使周恩来非常思念故乡的亲人。在越南西贡停留期间,他给弟弟周同字写了一封信,讲了途中的一些见闻,并表示了对家中的挂念:

“在港曾发一信,收到没有?由港动身走两天,到宏基勾留半天,便又开驶。转而南

下,又三天到了西贡。西贡是安南(今越南)商埠,如同天津一样。河身九曲三弯,直通海口,大船一直进入,紧靠码头。我们的船在西贡要耽搁三天,很可以看看此地盛景了。西贡虽说是安南地方,我国人居住这里的很多,也是一个海外华侨聚集地啊。八哥有信没有?四伯父回家了吗?事情如何?你们看完这信,将他转寄北京才好。四姨大人安!黔弟同此。”

12 月中旬,波尔多斯号,到达法国南部的马赛港。登岸时,周恩来等赴法勤工俭学学生受到了留法法华教育会学生部干事的迎接,并帮他们换乘火车。第二天早晨到达巴黎时,李愚如等先期到达的南开同学在火车站迎候。他们先安排周恩来等人在拉丁街一个旅馆里住下来。

周恩来原本打算只在法国作短暂停留,他要转赴英国伦敦,准备在英国求学,并考察英国社会生活。因为生了一场小病,他就在巴黎住了半个来月。1921 年 1 月 5 日,周恩来乘船渡过英吉利海峡到了英国首都伦敦。关于为什么要到英国,在他从伦敦写给堂伯父周贻鼎的信中说:“伦敦为世界最大都城。”“举凡世界之大观,殆无不具备,而世界之政治商业中心,亦惟此地是赖。”“故伦敦为世界之缩影。在伦敦念书,非仅入课堂听讲而已,市中凡百现象固皆为所应研究之科目也。”

初到英法,周恩来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而新鲜的。他的心境和生活、学习、环境等情况,我们从他给严修和表哥陈式周的几封信中可以看出来:

1921 年 1 月 25 日致严修信

范翁老先生大人尊右:

自叩别后,勿匆三月余矣。遥念长者病体日痊,精神矍烁,当如私祷。恩来、福景离国之期为去岁 11 月 7 号,海行 36 日抵法之马赛,当有留法华法教育会学生部干事来接, 招待一切,甚为殷恳。翌晨至巴黎,有南开同学导往旅馆暂住。福景在法约留一星期,便渡海来英;恩来因患小恙,延至本月 5 号始抵伦敦。留法中国学生甚多,合勤工与俭学生约在两千人以上,与今日之留日学生数目差相近矣。南开同学在法者有二十余人,多散居各地,在巴黎不过数人。季冲(即严修之子严智开)与李麟玉(南开第一期毕业生)君均曾数见。季冲在此甚好,体亦较居日时为健,闻彼云明暑可归国也。留法界最大问题即勤工生不易寻找工作,饥饿之人日围绕于华法教育会办事处,而办事之人亦苦无办法。缘勤工同学来法时,国内方面并未经严格的审查,法语未谙,技能未具,而身体复不强壮,徒恃一时热狂勇气,冒然来法,偶遇折磨,豪气全消,即使心有余而力亦不足供其用。且上三项困难能尽免参,而工作之寻找亦不颇易,因法国工人固不甚欢迎中国人之以贱资夺其地位也。不仅此也,勤工同学来法之最终目的,固为聚钱念书,但按现状论之,凡勤工者即无复有相当之读书机会。每日工作八小时,身体疲劳的恢复即需要长时间休息,更何有读书自修之可言?加以每日工资并不甚多,使稍多开销便无积蓄希望。刻苦甚者或能于长期工作五年后,得储有三年之读书费。然中间经五年之荒废,时间、年龄、脑力之损失, 不知凡几。欲其复如昔日之安心念书,固非易事。凡此诸事,实为今日留法勤工俭学生待决之问题,而亦盼国内诸贤达教育家暨有力之士设法救济者也。

今蔡校长(即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已抵法矣,对此事亦苦无相当办法。华法教育会

诸干事,且因办事辣手辞职。蔡先生以会长名义出通告,令勤工生与俭学生各自组织自行管理,教育会今后将居于辅助地位。兹事以自动自决论,学生固应自行组织,然俭学生尚不至为难,勤工生则一旦失所凭借,因时间、精力、能力种种问题,将来种种组织上的纷纠同实行的困难,又不知伊于胡底。总之,留法勤工与留美勤工性质绝异。留美是以学余

之力而从事干家常工作为补助学费、生活费也;法之勤工已完全变为劳动者矣,求学更不追论。

今海外大学里昂部(即里昂中法大学)行将开办,闻主其事者如吴稚晖、李石曾诸先生言,将以低费用吸收国内贫寒学子来法受欧洲文化,是固为诸先生提倡留欧大规模之一道,但对于已来法之勤工学生,则殊有置之不问之嫌。在留法学生意,固甚愿里昂大学能由国外勤工主中选拔,则救济自不在少数,因需费既不甚多,可自筹之于国内,且法语程度固较国内初去者为优也。微闻主办里昂大学者言,则以勤工学生程度太低且自费亦殊不易为断,仍将以四之三求诸国内,四之一征之于法。恩来居法约半月余,以事外之身来看, 以为勤工生之救济,舍里吊大学外实无再善之所。因办里昂大学者既思以校款补助由国内来之贫寒学生,减低其自费额,莫若以此款救济国外勤工生也。即使校款不甚充裕,勤工生程度太低,则又何妨为之立补习班,补习应习学科及应习之技能?此种班次每年只办六个月,而以其余时间,令其出寻工作。一方求学,一方工作,勤工生既可自立读书,于里昂大学亦无丝毫损亏也。若以此举为创例,则英国大学中且有行之者,更何论于大学之补习班邪!兹事所关甚大,故不惮烦为长者陈之。倘蒙嘉许或视为应当讨论之事,固甚盼先生能为言之诸大教育家之前,而有所论列也。

至英法情状,除受欧战之影响外,或与长者昔日居欧时无大异。惟物价高贵,失业者

多,劳资阶级之争无或己时,是欧洲执政者所最苦耳。英俄通商条约,伦敦报纸今日已宣布其内容,是固不啻承俄国苏维埃政府也。在法受欧战影响为最大,战地恢复旧观至今日犹不能达百之五六,满目疮疾,虽在巴黎、伦敦亦可征得,而生活程度之高,伦敦叉在巴黎两倍上矣。

恩来、福景入学事,已决定往北部,各大学一切入学手续已办完,惟俟学校回信至, 便将遄往。景或往满却斯特(Manchester) (即曼彻斯特),来或往爱丁堡(Edinburgh) 也。顾公使(即驻日公使顾维钧)尚在瑞士日尼瓦(即日内瓦),国际联盟事甚忙,一时或不易来英,致长者函亦未由以达。官费事,须进入正式学校后方能着手进行。而英国生活程度之高,金镑价格之长,竟超过留美费用以上。倘官费不成,自费求学固甚难维持也, 来现己着手翻译书报,能成与否尚未敢必,但总期奋勉达之耳!专此,不尽欲言。倘蒙赐示,即祈寄至原存地址为叩。顺颂福祺!

学生:周恩来 李福景 同启10 年(即 1921 年)1 月 25 日寄自伦敦

1921 年 1 月 30 日致陈式周信

式周表哥:

别仅三月,而东西相隔竟迢迢在三万里外,想念何如!出国后,途中曾数寄片,想均入览。抵欧后,以忙于观览、寄稿及交涉入学事,竟未得暇一报近状,仅于在巴黎时一寄贺年画片,歉殊甚也!

兄之来函,以本月中旬至,彼时弟至英伦已一旬余。来书语重心长,读之数遍,思潮起伏,恨不与兄作数日谈,一倾所怀。积思众多,执笔亦愈迟缓,一函之报,竟至今日, 得毋“望穿秋水”邪!

八弟事,归津作解决,亦良好。此等各人生活之道,总以自决为佳。彼盖勇于一时盛气,苦无持久力,不入纱厂,未始非彼之有见而然也。近来消息如何,来函中亦望提及为盼!

弟之思想,在今日本未大定,且既来欧洲猎取学术,初人异邦,更不敢有所自恃,有所论列。主要意旨,惟在求实学以谋自立,虔心考查以求了解彼邦社会真相暨解决诸道, 而思所以应用之于吾民族间者;至若一定主义,固非今日以弟之浅学所敢认定者也。来书

示我意志,固弟之夙愿也,但躁进与稳健之说,亦自难定。稳之极,为保守;躁之极,为暴动。然此亦有以保守成功者,如今日之英也;亦有以暴动成功者,如今日之苏维埃俄罗斯也。英之成功,在能以保守而整其步法,不改常态,而求渐进的改革;俄之成功,在能以暴动施其“迅雷不及掩耳”之手段,而收一洗旧弊之效。若在吾国,则积弊既深,似非效法俄式之革命,不易收改革之效;然强邻环处,动辄受制,暴动尤贻其口实,则又以稳进之说为有力矣。执此二者,取俄取英,弟原无成见,但以为与其各走极端,莫若得其中和以导国人。至实行之时,奋进之力,则弟终以为勇宜先也。以今日社会之麻木不仁,“惊骇物议”,虽易失败,然必于此中乃能求振发,是又弟所深信者也,还以质之吾兄,以为如何?

家庭一事,在今日最资学者讨论,意见百出,终无能执一说以绳天下者。诚以此种问题,非仅关系各个民族之伦理观念,人类爱情作用,属于神秘者多,其以科学方法据为讨论工具者,卒无以探情之本源也。惟分而论之,则爱情为一事,家庭又为一事。中国旧式家庭之不合时宜,不待论矣;即过渡时代暨理想中之欧美现今家庭,又何尝有甚坚固之理论与现象资为模仿邪”在国内时,或犹以为欧美家庭究较吾人高出多多,即今日与接触, 方知昔日居常深思之恐惧,至今

日固皆一一实现矣。盛倡家庭单一说者,其谓之何?惟哥幸勿误会,吾虽主无家庭之说,但非薄爱情者,爱情与家庭不能并论之见,吾持之甚坚。忆去岁被拘时,曾在狱中草一文,惜其稿为警厅人员所没收,不得资之以为讨论耳!即兄所谓“等量并进,辅翼同功, 精神健越”,亦不外示爱情之可贵,固无以坚家庭之垒也。弟于此道常深思,有暇甚愿与兄有所深论,兹特其发端耳。过来人亦愿为之证其曲直是非邪?特嫌勾兄心事殊甚,是为过矣。

来书所论“衣食不敷,日求一饱且甚难,即朝朝叫嚣,何稗实际?”兄意以为衣食足后乃得言社会之改革,是诚然矣。然亦惟其“衣食不敷”,方必须“朝朝叫嚣”;衣食足者,恐未必理会“衣食不敷”者之所苦耳。且“衣食不敷”之人何罪,社会乃必使之至于冻饿至死而后己?彼不起而叫嚣,亦终其身为饿碎耳,是社会组织之不平,无法以易其叫嚣也。方令欧美日日喧腾社会之问题,即面包问题耳,阶级问题耳,俄且以是革命矣,德且以是革命矣,英、法、意、美亦以是而政治上呈不安宁之现象矣。是固兄之所谓叫嚣, 而终不免于叫嚣也。愿兄有以深思之,当知不平现象中当然之结果,便如是而已。

自治之说渐亦邀有识之士所宣传,殆为九年来统一徒成“画饼”之反动。中央集权, 本非大国所宜有,而中国民族性之庞杂,尤难期实现,故地方自治时也,亦势也。兄之宏愿在此,弟之愿固亦尝以此为噙矢,相得益彰,弟之幸也,何言河海行潦?国内有何好消息关于此类事者,甚望时有以语我!

弟在此计划拟入大学读书三四年,然后再往美读书一年,而以暑中之暇至大陆游览。今方起首于此邦社会实况之考查,而民族心理尤为弟所注意者也。弟本拙于外国语言,谈不易收功,计惟苦读以偿之耳。学费当以得官费与译书两事期之,果均不可行者,或往法勤工耳。英伦地势之大,人口之多,为世界冠,因是交通机关虽便利,而读书则不甚相宜。数月后或往英北部苏格兰首都爱丁堡,亦未可知;至通信地址,则永久不变。

英国生活程度之高为各国冠,每年非中洋千元以上不易图存,其他消费尚不论也。弟身体甚好,望放心!近状如何,时望来函告知!匆匆报此,并颂俪安!

范翁老先生钧鉴:

1921 年 2 月 8 日致严修信

弟 恩 来1921 年 1 月 30 日

抵英后曾上一函,计已达到。遥念福体安祥,精神爽健,当如私颂。来所交涉之学校系爱丁堡大学,现已得复信,允来免去入学考试,只试英文,考期在 9 月,开学期为 10 月,英国大学始业期都如此也。此半年中,或往爱丁堡大学听讲,或往法国学法文。因入英国大学后,必须习其他一国文字。行止究如何,现尚未敢确定,请官费事,来已呈禀于留欧学生监督及浙省教育厅长。盖请省费较部费略易也。省教育厅方面,来已托人为之, 能成与否殊不敢必,尚祈长者向范总长(即北洋军阀政府教育总长范源廉)处进一言,能干便中为致一函于浙省教育厅长邪,固不胜其翘盼之至。李福景君已与满且斯特(即曼彻斯特)大学交涉,现尚未得其回报。伦敦天气略冷于前,约如吾津初冬后,烟雾甚大,不见日光者盖有日矣。专此。恭请福安!

学生 周恩来禀 1921 年 2 月 8 日 寄自伦敦

通信地址仍如前再,恩来居英护照之名为 John Knighi.福景之名为 Lee Fu-Ching。倘来示为挂号

等件,务祈照书,方免波折也。

1921 年 2 月 23 日致陈式周信

式周表兄:

在英伦时所发一函,想已入览。昨日得 1 月 15 号手示,甚慰。弟来欧洲计两月余矣, 东西迁徙凡三次,初在巴黎住半月余,嗣渡海往英伦,居五星期,前旬复回巴黎。巴黎法京也,弟本志在留英,今舍英而法,此中情形,兄必急欲知晓,而弟亦应早有函报兄也。

弟抵英后即与弟所志入之爱丁堡大学交涉入学事,嗣得该校来函,许弟免去入学试验,只试英文。但该校始业期为 10 月,试期在 9 月,中间六七月工夫,只能预备,若居伦敦,则英伦生活程度之高,实难久居。求善于彼者莫若来法,一则用费可省去十之六七, 二则此半年中尚可兼习法文,最后尚有一言告兄,则英伦费用年须英金二百磅,合今日中市已逾千元以外,爱丁堡虽省,亦不能下千元,使弟官费不能图成,则留英将成泡影。退身步留法亦属一策,然此时尚不敢骤定,因弟已向国内筹划官费事,或能有小成也。弟现寓巴黎郊外,不久或往外县,缘用费尤能较现居处为省也。来信仍请寄英伦旧址,因彼处可为弟转来,而英法相隔甚近,邮寄迅速,殊甚便人。

在法费用甚省,每月只中市 40 元便行,较英伦省多多矣。法文学习尚不难,有英文做帮手尤易,弟本拙于语言的天才,乃不自量,习英文,习日文,不足,又习法文,将来成就,殊难期望。惟弟所敢刍信者,学外国文有两道:一求多读,一求多谈,弟则志在多读耳。

英法感触,弟虽以各居一月之经验,然积压亦正不少,谈来殊恨不知从何说起。总而言之,英人重实利,法人重自然,此为世界之公言也,产业之振兴,应用工艺之科学,法不如英,应用于农业上,则英不如法。吾国今日最大之患,为产业不兴,教育不振。吾国立国本以农,然今日之急,又非工农兼重不为功。故弟于此间留学界,闻其精研科学,身入工场实习技艺,甚抱为乐观。至于教育,则根本问题,端在平民身上。使今日之留学界能有彻底的觉悟,回国能不为势动,能不为利诱,多在社会上做一点平民运动,则工场技师,农庄庄师,何不可兼为启诱农工阶级智识之良师。产业与教育之振兴兼程并进,根本方面只要多着一分力,表面上的军阀资本家政客便摇动一块,此种向下宣传,吾以为较空言哲理改造者强多多矣。

前函颇引起弟与兄讨论问题的兴味,何言迂阔邪?

博字八弟事承关怀,甚感。家中至今尚未有信来,吾固来闻彼有吐血症也。今何犯此, 颇系念人。纺织工业本为今世重要产业,我很希望彼能置身此道。使彼银行事终不成,而

南通纱厂有机可图,我仍希之为一试如何?

来函何消沉乃尔,与前信迥异,殊甚让远人系念也,兄云“脑病日深”,想由于积累所致,能休养甚好,然弟甚不欲兄从此隐去。兄殊知今日社会需人,无往非是,兄能隐去上海,又焉隐于兄所欲隐之乡邪?故弟为兄计:作事有定时,能减至极少钟点,常至郊外休息,接收天然的美感,排去胸中的积闷,则虽仍居上海,亦与兄无害;否则仍回淮北, 为社会上谋一点自治的发展,是亦收效百年的大事。总之,兄方中年,何竟抱悲观,举目禹域,诚难说到乐观,然事亦在人为,吾辈丁斯时艰,只宜问耕耘如何,不宜先急于收获也!

龚府(即周恩来的表舅袭荫称家)消息大约总须俟兄回淮北后方克得知。兄如迁移, 亦盼早以地址见示为盼!否则迢迢万里,信误“洪乔”,殊恼煞人!

留英学界有二百余人,留法则已近两千,缘勤工生甚多也。

附去画片数张,聊寄远意,匆匆不尽欲言,顺颂近祉,并问嫂夫人安!

恩 来阳 2 月 23 日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