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天公

下午两点,飞机带着人们的信心轻快的腾空而起,不论它怎么仰怎么旋怎么冷怎么嘎嘣嘎嘣响都比上午好过得多,时间也在手表针上加快了频率, 有人向下俯瞰着说下面的山就是秦岭,我们向下看它竟是那么低那么小。有人摇着头说不是不是,那个小山它如何能把飞机挡住飞不过去?!忽然窗外是白茫茫无边无际的云海,这是神话里的奇景,我们都是头一次欣赏,个个十分高兴!然而,严酷的现实也在面前:冷,奇冷,比上午更冷,我过雪山草地也没有遇到这样冷,很担心周副主席冻病,今晚和明天要开会,他可不能生病。我看到他脸色不好,呼吸不对头,但没有衣物为他加,我那时也不懂得给他吸氧气,只希望别人不要打扰他,多休息会儿。机舱里被奇寒的低温统治得十分寂静,无人说话,如果继续这么冷下去,我担心大家真的受不了。

忽然,一句话驱走了寒冷,苏醒了沉寂。机长含笑走来向周将军报告某时某分安全飞越秦岭山脉,高度即将降低。人们立刻活跃起来,有人说发明了飞机工具的今天到你们四川(我是四川人)还这么困难,怪不得古人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黄鹤之飞尚不得过”!陆定一同志是位常常发点幽默的人,他说:“我不管蜀道难不难,我们是飞过来了,平平安安地飞过来了。”他的话语中好像还包含着他当年长征中在四川一带胜利地过大渡河、越夹金山、涉草地、破腊子口的回忆。有人说我们今天可以写一篇“新蜀道难”,仍然可以写“噫吁兮,危乎高哉!”有人插话说山高倒不必害怕,只是这样寒冷真叫人受不了,苏东坡知道高空寒冷,他在诗词中说天上宫阙高处不胜寒,所以他就不乘风上天。

依航线规定,不能从西安直飞重庆,而要弯道成都,在成都天河机场降落加油。从天河机场起飞以后,我们便解除了一切负担,做下飞机的准备了。

飞了两个小时,飞机在缓缓地降低高度。四周云雾浓密,还降着雨雪。时光已是傍晚,有些昏暗,又冷又潮湿。重庆四季尤其冬春多雾,人称“雾都”,大个子美军站出来连说带比划通知准备降落,系好安全带。

已经到达重庆白市驿机场上空。这机场位置在重庆市歌乐山西南 50 公里,三面环山一面是丘陵。美国空勤人员报告说外面降水、浓雾,能见度低, 还没有发现机场,正在和机场塔台调度人员联系。我们听见飞机放下起落架向下滑,可是又拉起头来向上升,原来是他们作穿云低飞寻找机场,没有发现,周副主席到驾驶舱去询问情况,要求他们沉着冷静以做到安全降落。机

长说这个机场是少有的降落难度大的机场,但是他们熟悉这里的地形和各种目标,只要能够判明几个就有安全降落条件。这些美国人从来比较自信。飞机再做一次穿云下降试探,仍是落空。这时塔台指挥说不同意降落,应该返回成都,机长认为那将发生燃料不足的问题,自信依靠经验和技术是可以安全降落的。我们的心情又同上午那样紧张起来,谁都没有说话。不知是谁说起俏皮话来:这回没有箱子行李往外甩了。周副主席告诉我们一定要镇定, 镇定!我这时的思绪是复杂的,我想我们本来不应该有这次航行,不然就什么风险也不会遇到,就是为了在“政协会议”上向国民党再作一些重大让步, 才掐着日子去延安,又赶着日子今天一定要回重庆。这些步本来就不应当让: 日本打哪里,他丢哪里,汉奸政权建到哪里;共产党领导抗日人民收复失地建了抗日政权,那时他骂抗战有罪,今日他说民主非法。讲道理他没有,论打仗他又在上党、邯郸全军覆没,可是这会儿在“政协会议”上我们还要表示和平诚意要让,我们何意不诚何处该让呢?!硬是怪了!

真是事有凑巧,我们的飞行联络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又中断了,造成重庆和延安都不知道我们飞机的位置!重庆办事处的钱之光处长、龙飞虎和段廷英带领车队到白市驿机场等候几个小时,眼看过了下午,雨雪交加,大雾弥漫,机场又说飞机今天不能降落,他们便回去向董老、邓大姐报告说没有接到人。延安的电报却说飞机自西安按时起飞,早该抵达重庆了,为何仍不见踪影?互相查询十分焦心!尤其是坐落在重庆中山三路的中共驻重庆代表团院子里的人更急得要命,虽然这时节正是数九寒天又冷又潮,许多人还是急得冒汗!我党“政协”代表董必武、邓颖超等早在等候,关心此行的民主人士、朋友也在打听延安中共中央有什么新精神⋯⋯

天暗得很快,飞机的客舱里只有两只灯炮发着昏黄的光。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降落!周副主席相信美军人员的航行本领,他又去到驾驶舱里,这是他的习惯工作方式,“事必躬亲”。飞机在盘旋中忽然发现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目标,他们不约而同地互相关照一声:机场!希望之门就在眼前,决定试降——他们并没简单地决定着陆,再次试降时钻下云雾发现了跑道。当我正在担心可能发生事故而祈望千万不能发生事故的当儿,飞机下部忽然猛的一撞,崩!经验又从脑子里反射出来:着陆了。在跑道中段着陆了,可能因为负荷很轻,它很快停住,幸而没有冲出跑道。一块石头落了地,每个人的心落了地。我们高兴得要跳起来,可是安全带把身体系在坐凳上了。飞机突然轰鸣之后开始滑行,雨雪沙沙地打着舱壳和我们的笑语声反而和谐起来。

我们走出舱门。周副主席脚一踏地情不自禁地对我们哈哈大笑,我们都反射地哈哈大笑。我随他这么多年从没有见他这样笑过,往后几十年我也没有见他这么笑过⋯⋯雨雪向脸上身上纷纷落下,唰唰有声,它在我们心目中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可憎,虽然它曾把我们考验得够呛。

周副主席、陆定一同志和我们大家一起热情地和机组人员握手,祝贺他们成功的飞行,赞扬他们高超的技术,慰问他们的辛苦!——虽然我们大家多数人只能用中国话说,但人心是相通的。那机长对周副主席说,能为周将军服务而感到荣幸。将军是伟大的人物,上帝会保佑您。显然他们对周副主席有了深刻的印象。

我出了舱门直奔塔台附近去找汽车,没有,到处没有。我想:龙飞虎怎能会不在此地迎接?!向代表团驻地打电话,打不通。机场没有候机室,周副主席他们全挤在一个四周没有遮拦的布篷下躲避雪雨。折腾一天,又饿又

冷。今天运气不好,实在急人。这时周副主席见我们急了,他反而不急。叫人一面继续打电话要车,一面叫我搭坐美军入城的货车回代表团联系。这样龙飞虎、段廷英他们才又赶回机场。雨雪越来越大,回城时歌乐山的路上积雪已有半尽多厚,路迹不辨,龙飞虎、朱友学等不得不拿着手电筒步行引路。回到中山三路驻地已近晚上 10 点钟了。

汽车进入代表团院子大门,马达的声音把等候已久的人们吸引着跑来。周副主席没有来得及也许他不必要讲今天的险遇,他向董老他们打了招呼, 就说中央都已同意,董老说吃罢饭就开会。晚餐草草吃毕,冰冷的会议室里灯光久久地亮着。

第二天将是中国在八年抗战胜利大喜后又一个大喜的日子,人民胜利的日子。一天的奔波,奔波的一天!没料想在通往和平、民主的大道上,在地面、在空中横亘着一道立体障碍!

今天一定要到达,果然到达了,人民民主革命的胜利历史决定它必然一个接着一个的不可阻遏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