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顺年间的“文治”

文宗的汉文化修养超过在他之前的所有元朝皇帝。他的书法,“落笔过人,得唐太宗晋祠碑风,遂益超诣”③。他还会作画,所绘“万岁山画”草图,“意匠、经营、格法,虽积学专工,所莫能及”①。他曾经转辗流落于江南、海南和荆湖,对当时民情也应有相当的了解。不过,文宗却处在一个很难有所作为的时代。天历年间连续两次重大的变故,致使蒙古色目上层人心离散。两都战后遭籍没财产的官员贵族在百人以上;对隔绝在围城中的上都官员,后来虽然停止追究,但很多仍被削去官职不复任用② 。明宗被弑, 蒙古朝官中即有人“移疾不出”③,有诸王、高级官员甚至西域名僧参与的

③ 《元史》卷三三《文宗纪》二,卷一三八《燕铁木儿传》。

① 《元史》卷四○《顺帝纪》三。月鲁不花、也里牙,《元史·文字纪》分别作玥璐不花、野里牙。

② 《蒙兀儿史记》卷一一七《也里牙传》。

③ 许有壬:《恭题太师秦王奎章阁记赐本》,《至正集》卷七。

① 释大:《恭题文宗帝御画万岁山画》,《蒲室集》卷十三;《辍耕录》卷二六《文宗能画》。

② 黄溍:《史惟良神道碑》,《黄金华集》卷十三。

③ 黄溍:《拔实神道碑》,《黄金华集》卷二五。

“谋不轨”案接连发生,有的迳以“明宗太子”为号召。天历元年四川平章政事囊加台举兵,实际上是“欲翊戴明宗”;和世■一死,文宗担心原已诏赦的囊加台复举事,立即以其“指斥乘舆,坐大不道弃市”④ 。云南行省丞相也儿吉尼是武宗旧臣乞台普济之子,本人亦曾扈武宗镇北。天历元年文宗即位后,两次召也儿吉尼入朝,不至。他不大可能站在上都一边反对武宗后人;抗命不至,当是出于效忠和世■的立场。二年三月,也儿吉尼大概犹疑动摇,想要投奔文宗,故被云南诸王及其他省官黜斥,取道八番赴大都。六月,明宗南归途中曾“赐驸马脱必儿钞千锭,往云南”。直到明宗暴死、文宗再即位之后,云南诸王秃坚等才最后改变观望态度,于至顺元年正月公开称兵⑤。战火弥漫整个滇东北,元廷先后调四川、江浙、河南、江西、陕西、朵甘思、朵思麻等处军队,历时年余,方始平乱。自忽必烈朝以来,蒙古高层内部的躁动不稳,以文宗朝为甚。所以陈思谦在至顺元年“建明八事”, 除了“正君道”外,最先提到的就是“结人心”;虞集为殿试拟制策,亦首以“劝亲亲,体群臣,同一风俗,协和万邦”为问①。

可是文宗在天历之变中涉嫌太深,甚至不可能像泰定帝那样采取超脱立场,通过“诛逆”来收拢人心。这就迫使他只有完全倒向燕铁木儿,不惜进一步养成他的震主之威,依恃他来维持自己的统治。至顺之年,诏燕铁木儿“宜专独运,以重秉钧。⋯⋯凡号令、刑名、选法、钱粮、造作,一切中书政务,悉听总裁”(《元史·燕铁木儿传》)。所谓“时省台诸臣,皆文宗素所信用,同功一体之人”(《元史·虞集传》),其实不过是以这个颇具才干的独夫为核心的同气相求的权力小集团。文宗为曲意交好燕铁木儿,竟听凭他取泰定帝妃为夫人,前后尚宗室女四十人,甚至将自己的儿子寄养于燕铁木儿家,又以燕铁木儿子为己子。由这班社会基础异常狭隘的“同功一体之人”施政,自然不易求得政治的兴盛。

社会经济也在这时遇到较为严重的困难。天历时,关陕地区“饥馑疾疫, 民之流离死伤者十已七八”②。江西和岭南等地,则连年低温。“天历之元年冬十二月,江西大雪。于是吾乡老者久不见三白,少者有生三十年未曾识者。明年大雪加冻,大江有绝流者,小江可步,又百岁老人所未曾见者。今年(按指至顺元年)六月多雨恒寒,虽百岁老人未之闻也。”“两年之雪, 大兴所无。去年之冻,中州不啻过也;六月之寒,则近开平矣。有自五岭来者,皆云连岁多雪”①。江浙的海运粮也连续几年因民饥而不克征满旧额,

④ 宋濂:《危素神道碑》,《宋学士集》卷六一;《元史》卷三三《文宗纪》二。

⑤ 天历二年十月,文宗诏:“云南、八番为囊加台所诖误,反侧未安者,并贳其罪。”可见云南称兵虽晚, 举事原因则与四川囊加台同。

① 《元史》卷一八四《陈思谦传》;卷一八一《虞集传》。

② 同恕:《西亭记》,《榘庵集》卷三。

① 刘岳申:《送萧太玉教授循州序》,《申斋集》卷二。

乃至需要江西、湖广等省分漕米“以纾江浙民力”,可见灾情同样不轻。由于政治和经济环境的限制,文宗临朝四年间,只好专心着意,以追求

振兴文治的表面效果为满足。通过建立奎章阁学士院和修撰《经世大典》, 他将当时几乎所有的名儒都笼络在自己周围,用虚崇文儒的手段来收揽汉地民心。

奎章阁是元代大都皇宫内收藏文物书画、图书宝玩的殿阁,在兴圣殿西廊。天历二年,文宗建奎章阁学士院于此,设大学士、侍书学士、承旨学士、供奉学士等职。文宗的意图,是欲借此标榜自己以儒治国。他曾诏谕奎章阁诸学士说:“朕以统绪所传,实在眇躬,夙夜忧惧,自惟早岁跋涉艰阻,视我祖宗,既乏生知之明,于国家治体,岂能周知。故立奎章阁,置学士员, 日以祖宗明训,古昔治乱得失陈说于前,使朕乐于听闻”(《元史·文宗纪三》)。学士院还专设授经郎二人,为蒙古贵族子弟传授经学。但是这种聊备顾问式的问对,“无益时政”,讨论率多不切近务,事实上文宗也不准许他们议论时政,明白宣布:“若军国机务,自有省院台任之,非卿等责也”

(《元史·虞集传》)。因此奎章阁学士院虽有为朝廷以儒治国张本的虚名, 实际上却变成聚集名人学士,入侍燕闲,观览经书,鉴赏文物的场所。奎章阁诸臣的真正身份,其实并不是君主的政治智囊团,不过是一批才识超诣的“文学之士”而已②。

奎章阁学士院建立的当年,即受命与翰林国史院官一起,采辑本朝典故,准唐宋会要,纂修《经世大典》。翌年二月,以纂修事专属奎章阁学士院,燕铁木儿为国史例监修。至顺二年五月书成,凡君事四篇(帝号、帝训、帝制、帝系),臣事六篇,即治典(吏部典志)、赋典(户部典志)、礼典

(礼部典志)、政典(军事方面的典志)、宪典(刑部典志)、工典(工部典志),总共 880 卷。分别节录中央、地方官府的有关文件于各篇目之下, 但删去吏牍繁词,由蒙文文书译为汉语者,多重加润色,由直译体改为汉文文言。通过纂修这样一部大规模的官颁政书,来强化“示治平之永则”① 的正统形象。

史载文宗在建康(今江苏南京)作藩王时,“日以酒韬晦”②。他死于至顺三年八月,年仅二十九岁,“隐亏天伦”的负罪心理和好酒的性情应是损害他健康的重要原因。次年,权臣燕铁木儿也因纵欲过度病死。但是,元代政局为天历之变的惯性所推动,继续遵循原来的轨道行进六七年之久。长期积聚的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和更为广泛普遍的社会对抗,促使元代社会进入它的后期。

② 《元史》卷一八二《谢端传》。

① 《经世大典序录》,《元文类》卷四○。

② 大:《王可毅历仕记》,《蒲室集》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