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年六一节

只要虚荣心在作怪, 我们就无法走近孩子。

我完全忽略了今年的六一节。

其实,3 天前女儿就带回来幼儿园给家长的通知书。可我根本没放在心上。

六一节早晨,我把女儿送到幼儿园,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为她拍了几张照片,就急匆匆赶去采访。在北京市少年宫,当鼓号队的小号手和小鼓手奏响国歌时,我周身的热血还真的沸腾了起来。那个大眼睛的小姑娘迈着坚定的步伐,上下有节奏地挥动着指挥棒,让我立刻想起小女儿。但不是想她此刻在干什么,而是想她什么时候,也能像那个小姑娘一样神气十足地站在鼓号队前面。

那天,下午 5 点多钟,我才赶到幼儿园。整个幼儿只剩她一个人。陪她的老师早已望眼欲穿了,离大门老远就喊我:“不要锁车。”

老师大步流星地走出来,急三火四地往家赶。小女儿跟在老师的后边, 她的脸上没有波涛,没有火焰,却有一种压抑太久的平静。

看着老师急奔的背影和小女儿欲阴欲雨的脸,我的心颤动了:“对不起, 妈妈来晚了。”我蹲下来抱起她,一种内疚感陡然从心头涌进眼眶。

“妈妈,这不是你的错。”她趴在我的肩上,用小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肩膀。

本来就没特别记住和在意孩子今年的节日,听她这么一说,我的心放松了,愧疚感也渐渐散去。我又像往常那样战战兢兢地带她骑车上路了。

在车上,我对她解释说,自己如何忙,没能早接她,请她原谅。“妈妈,这不是你的错。”她又重复那句话。 “那是谁的错?”我禁不住问。 “是爸爸的错。”她脱口而出。

我知道,她还记着爸爸早晨不同意参加幼儿园庆祝会,不但没起早送她, 也没想着接她。我满心的内疚一下子变成了不满和怨恨,像炮弹一样射向丈夫。我觉得今天孩子孤零零在幼儿园呆了一下午,都是他一手酿造的。他完全可以早一点接孩子,可他不。我一路这样想,一路怨气冲天,一路想着怎样把怒气准确无误地发射到丈夫身上。可是,等丈夫回来时,我所有的炮弹早已经在演习中发射完了。饭桌上一片和平景象。小女儿恋着电视,也早把一天的孤寂忘个精光。

可是,睡觉前,我刚一关灯,小女儿就突然说:“妈妈,今天小朋友都得奖,还吃小点心了。我没吃到。”

“你为什么没得奖和小点心?”我漫不经心地问。 “没有人带我做游戏。小朋友的爸爸妈妈都来了,带他们去做游戏,还

给他们买小点心。”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哽咽了。 “妈妈,我在人缝里找你,找到了庆凯和丽丽的爸爸妈妈。我东瞧瞧,

西看看,就是没找到你和爸爸。”泪水彻底堵住了她的喉咙。

我紧紧地抱住她,不知对她说什么,也不知对自己说什么。忙能算理由吗?能以此拒绝一年一次分享孩子在集体中展示能力和快乐的理由吗?况且,我真的忙得连三个小时都挤不出来吗?我不能找任何借口来掩饰自己对孩子的虚荣心。

从接到请柬那天,我就决定不参加这个活动。更准确地说,自从小女儿自动退出体操表演队,她的胆小就气得我火冒三丈。因怕这火气不小心烧着她,我就把六一这个日子从记忆中给抹了。因为没有看她表演这件事刺激我的大脑神经,让我兴奋地期待着,因为她没有突出的表现来满足我的虚荣心, 我就人为地把孩子的活动改为一件平常的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是不是太势利了?太看重孩子的成功?太想从孩子身上接受掌声?而完全忽略了孩子的一个最普通的要求——在众多的视线中,找到那束来自母亲眼里照亮自己的光芒。孩子没有找到她要找的那束光线,她的心怎么能不暗淡呢?

不知什么时候,泪水也堵住了我的喉咙。 “妈妈,你今天早晨特别漂亮,真的。我让你去幼儿园参加活动,是想

让小朋友和他们的妈妈看看你有多漂亮。”小女儿抬起深埋在我怀里的头。要是平时,听见这样的话,我肯定会开怀大笑。可此时,我一点也笑不

起来。孩子不但没埋怨我,还来安慰我,而且,以那样令人动心的方式。我怎能按捺住对孩子的感激之情?又怎能不由衷地对一个 5 岁孩子生命里的那种宽容和豁达生出敬意呢?

我在自我反省着,细细地撕扯着自己的每一丝一缕的情绪。小女儿看我不说话,又抬起头说:“妈妈,我给你讲个笑话。”她自己边讲边笑,而我听到最后才笑了起来。

听见我笑了,她咕噜一翻身,转向墙壁。不一会儿熟睡声传出来了。 孩子很容易忘掉痛苦。但那些深深刺伤过孩子的事又最容易让他们记

住。我真怕她记住今天。但我相信,她和我一样不会忘记今天。今天因为我的忽略,她独自承受了一个孩子难以承受的失望和痛苦。而我因为她的宽容, 重新理解了孩子和反省了自己。

相信我们都不会忘记 1993 年的六一儿童节,很多年以后都不会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