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安门敬礼

在孩子的爱憎里,

世界和人的本来面目清清楚楚。

小女儿两岁那年元旦,劳动人民文化宫在举办灯展。我带她去看灯。临

出门时,她问灯展在哪儿?我说在天安门附近。 “天安门,带我去天安门?”她拍着手,有些激动。

看灯时,她只对小熊猫、黑猫警长、奔马感兴趣。树上繁星一样的灯, 人工的小庭院,由灯组成的树叶篱笆,她连看都不看。

游人越聚越多,抱着她行走和观看越来越吃力。她闹着要去天安门。离开灯火闪烁的文化宫,走在通往天安门的路上,行人寥寥,路有些暗,走起来老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可小女儿却挣脱了我的手,奔天安门跑了。

走近华表,天安门十分完整而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小女儿突然停住脚步, 像被钉住一样稳稳地站在那里。正了正方向后,她向天安门深深地鞠一个躬, 然后大声地说:“天安门,您好!”

我被她的举动惊呆了。

她怀着怎样的一种感情来看天安门呢?天安门什么时候走进了她的心里,在她的生命里生出这样一种敬意来?

我不知道,两岁的孩子对一个古老的写满历史的建筑能不能产生敬意, 即使她听过关于这个建筑的故事。可我的确没有跟她讲过天安门。她对天安门一无所知。她的敬意从哪儿来的呢?

我愣愣地看着她,读着一个小生命呈现给我的无知。“妈妈,我给天安门鞠躬了。”她一脸庄严的神情。

我张开嘴,刚想问她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一个两岁多的孩子, 怎么能给我一个答案呢?如果她真的能回答我,可当她生命中的那些感觉一变成答案说出来,会不会被语言冲刷一空呢?更何况,她所做的既不想告诉谁,又不是为了给谁看,仅仅是因生命里生出一种感情,仅仅是有了表达这种感情的愿望和行动。这是任何语言都不能加以描述和表现的呵!

走上金水桥,她看见两个武警战士。天安门更清晰真切了。可她却用力拽着我的衣襟,用胆怯的目光看着武警战士,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生怕被谁抢走似的。

站在毛泽东像前,她问我:“妈妈,这个人是谁?” “是毛泽东。”她不再继续往下问,只是静静地望着毛泽东的像。

我本想给她讲一点关于毛泽东的故事,可不知道该从哪儿讲起,也不知道她能否听懂。后来,我干脆什么也不讲地跟她一起望着毛泽东的挂像。

第二天晚上,新闻联播时,她看见天安门出现在屏幕上就喊:“天安门、毛泽东,妈妈快来看。”

又过了几天,我正在厨房里做饭,她噔噔跑进来:“妈妈,毛泽东来了! 毛泽东来了!”边喊边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我没有听清她说什么,以为她又在跟我讲童话里的故事“咕咚”来了呢,就两手湿漉漉地跟她进屋了。

她指着电视屏幕上的人说:“妈妈你看,毛泽东来了。”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认出了电视剧里的青年毛泽东。

我对毛泽东一直是崇敬的,崇敬他那种为追求光明、创造一个理想社会的巨大的献身精神。我不知道小女儿是怎样想的,但她对毛泽东确实有一种深厚的感情。

早晨给她穿衣服,她偏要披着,然后站起来,双手叉腰:“妈妈,你看我像毛泽东吗?”她也模仿电视里的其他人,但从没有像模仿毛泽东那样自豪。

后来,她又看了电视剧《少年毛泽东》。我原以为她听不懂湖南话,会

看不下去。谁知她一连跟着看了四个晚上,而且,总是不停地发问。当看到毛氏家族一个童养媳犯了族规,正被往池塘里扔,毛泽东跑来时,她焦急地问我:“妈妈,毛泽东能救她吗?”

“不能。”

“为什么?” “毛泽东还小,他不能改变整个家族的规定。”“那他长大了能吗?” “能,长大了他改变了整个中国。” “妈妈,我要长大,长大了像毛泽东那样。”像毛泽东什么样呢?她并

不知道,但她知道要长大。3 岁以后,她天天喊着自己长大了,还不时叮嘱我不要叫她小孩子。她一闹不去幼儿园,我就说: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老在妈妈身边呢?

她一听大孩子几个字,立刻闭上嘴巴,用力压下自己的愿望,但眼睛里分明不再欢天喜地了,而是充满了若有所思。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妈妈,我长大不能像毛泽东了。”说这句话时她的样子很沮丧。

“为什么?”我问她。 “因为毛泽东是男的,我是女的。”她说得很果决。我实在猜不出,她

是怎样分辨出自己,又是怎样想象着自己的未来。我知道,她也说不清楚。但她的心确实不时地装进什么,又不时地有所掂量。在一次次分辨和掂量中, 她认识着自己,想象着自己。她对世界的敬意和爱,她对人的敬意和爱,完全凭借生命最原始的感受和心灵的引导。而她所敬仰和所爱的又都是人类心灵永远追求和向往的那些美好。

我不能不惊讶孩子那种原始的直觉和颖悟力。孩子靠自己的直觉判断着理解着世界和人。因为这种理解没有被扭曲而准确,没有被遮挡而真实。在孩子的爱憎里,世界和人的本来面目呈现得清清楚楚。人心的所爱和所憎不也清清楚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