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蜕变

女孩的心绽放在枝头, 女人的心漂泊在天空,

惟有母亲的心因护卫着孩子,

与世间万物编织成一张密密实实的网。

我躺在北京妇产医院的产床上,任凭一个小生命在躯体里,不停地用头或脚撞那座宫殿的大门,“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疼痛像闪电一样迅速划进骨骼和肌肉的每一个空隙,又从毛孔里钻出来,聚成一个个豆大的汗珠劈啪地滚落在脸上。

有一条长长的胶片开始在我的眼前晃动。四周突然暗下来,而那条胶片却越来越亮。我看清了那是父亲的脸,紧接着是母亲、哥哥、姐姐,还有弟弟、妹妹。他们像电影镜头似的一闪而过,可那条胶片仍在晃动。邻居家的小女孩出现了。跟着就是 20 年没见过面的一个又一个的熟人在冲着我笑、皱眉、眨眼睛。几乎我有生以来见过的人都在短短的时间里挤在眼前的胶片上。

是死神来了,一定是死神要拉我走,他们是来跟我告别的。有一根神经这样对我说。

有生就有死。生和死有时发生在同一时刻。我的脑子飞速地旋转在生死线上。鼻孔里的氧气管滑掉了,有一股风趁机吹进心口,把那条长长的胶片卷得不知去向。

没听见啼哭,一个小女孩降生了。

我圆圆的城堡一样隆起的肚子一刹那间变成了一个空壳。而死神也在这一刹那松开了我的手。

一个 3.5 千克、54 厘米的小生命,足足用了 54 个小时仍没有撞开那扇生的大门。

一双产钳挂在她的两个耳朵上。她被拽出那座宫殿。在她已耗尽了所有力气、憋得浑身发紫以后,她无声无息地来到了这个世上,离开了她生命最初的居所,从我的躯体里彻底分离出来,分离成一个完整而独立的人。在我们生命刚刚分离的时刻,我们各自挣扎在生死线上,谁也救不了谁。这就是生吗?

当我经历了创造生命所必须经历的生与死的痛苦挣扎之后,我也彻底完成了生命最后的蜕变——女孩—女人—母亲。

我像神话里的仙女,丢了彩衣和双翼而两脚结结实实地踩在了地上。 她和我不再是一体。她从狭窄的宫殿里挣扎着逃出来,从自我包容的孤

寂中逃出来,有了自己的泪水和呼吸,四肢可以自由地舒展,整个生命开始品尝独立和自由的滋味。

从此,我与她的联系,不再依赖于宫殿这个媒介,她需要的也不再是单纯的喂养与温暖。她需要来自生命光芒的照耀,她要从与母亲的联系中发现自由的欢乐。

她不是我生命裂变的一个分子和原子,她是一个独立的人。对于一个独立的人,我与她将是怎样的关系呢?

当脐带被割断,当她脱掉胎衣,她就开始自己用嘴巴吃奶。饥饿和困倦开始袭击她的大脑神经。我只能凭着她的哭声来感知她的任何需要。除此, 我还能为她做什么呢?

人本来就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从出生后寻找吃奶的第一瞬间开始,人就本能地开始独立寻找生命生长的方式。

面对一个独立的生命个体,母亲的使命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