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沉思之一——孤独的代价

一

孤独像一张巨大的网，

割断了生命吸收各种养料的根须。

女儿和所有的同龄人一样，被称为小皇帝。这个令中国人敬畏和羡慕的称号将给她带来什么呢？即使她能享受小皇帝才能享受的应有尽有和要啥有啥，但小皇帝的孤独她能承受得了吗？

如果让她自己来选择，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独享皇帝的财富，还是跟小伙伴一起玩耍和游戏，我想她会毫不犹豫地听从本能的支配，而选择后者。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在《王子和贫儿》里讲了儿童成长的两种环境。一个

是富丽堂皇的宫殿，一个是没着没落的街头。但王子却羡慕那个能在大街上自由自在奔跑的贫儿。这并不完全是他过腻了富足的生活，而是孩子天性喜欢群体，喜欢在群体中重演人类原始的生活。

人是群体生存的动物，有着强烈的追逐自然本能的倾向。人为地把孩子与世界的密切联系割断，生命生长所需要的环境和生长规律便会人为地遭到破坏。这对一个个体生命来说，并不是有幸，而是一种不幸。

我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健康和幸福。可当我预感到孤独正在改变和影响着她与世界的联系，也在改变和影响着我施教的方式， 我开始恐惧孤独，开始可怜这个让自己羡慕的小皇帝了，开始以警醒的目光审视着孤独对孩子的每一点细微的影响和改变。

孤独会不会像漫长的黑夜一样侵蚀孩子的心灵？

孤独会不会堵塞孩子与世界和他人沟通与交流的渠道？ 孤独会不会抑制孩子生命向外伸展的原始力量和激情？

我在追问，在沉思。人类的历史并没有给我们提供任何教育独生子女的经验，而大众媒体又不断地报道现实生活中孤独对孩子心灵产生的各种负面影响。有一篇报道的一个画面不但发人深省，而且像一部警世箴言时刻悬在我的头顶：

一个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本小画书，倚着一扇大铁门，在跟一个小男孩隔着大铁门看一本书。她们像笼子里和笼子外的两只鸟，唧唧喳喳地说着笑着。这个画面在楼道里，不知反复出现了多少次之后消失了。等门打开了、小女孩脸上的笑容渐渐少了、眼睛对周围的人和环境视若不见的时候，家长发现她不对了，便去寻医看病。从医院里得到的是一张孤独症的诊断书⋯⋯这个小女孩的故事直到今天想起来还让我心酸。那扇大铁门可以给孩子

带来安全，可这安全是以封闭心灵为代价的，这个代价要以一生来偿还。作为父母，谁愿意孩子付出这样昂贵的生命代价呢？

谁都知道孤独像一张巨大的网，在笼罩着心灵的时候，人与世界的联系被一点点割断了。切断一棵大树的根须，把生命生长吸收养料的渠道堵死后， 树就失去了生命的活力。人也一样，一旦远离了人群，一旦掉进了孤独的陷阱，人怎样发现自己和认识自己呢？人不能发现自己和认识自己又怎样不断向上成长呢？

我恐惧孤独，恐惧孤独包围了孩子。我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撕破这张孤独的网呢？在后来的日子里，在孩子的启发下，我和另外三个家长做了一件事

——为孩子创办了《星星河快乐家园》。

二 在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位置上， 人生命的各器官处于不同的状态。

小皇帝称号是中国人对独生子女的一个称呼。这个称呼表达了独生子女在家庭中的特殊地位。仅仅因为是独生子女，就获得了中国人最尊崇的地位， 这对于孩子来说，是有幸呢？还是不幸？

中国是最讲究伦理道德的文明古国。在中国的伦理关系中，生命秩序是人伦关系中最重要的不可逾越的关系。而小皇帝的出现，人为地打破了中国人几千年来遵守的生命秩序，颠倒了家庭中的伦理关系。这种关系的错位， 给孩子带来的是什么呢？

物质上的满足？欲望的放纵？权力的膨胀？

孩子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在生命向上生长的过程中真正需要的是皇帝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呢？还是生命生长不可缺少的群体环境和各种养料？

人是环境的动物。在不同环境和位置上，人释放出不同的生命能量，创造着不同的人生形象。孩子被当作皇帝来侍奉，在家庭中居于高位，居于父母和祖父祖母之上，拥有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的权力，成了家庭的中心和主宰。在这种生命秩序里，孩子与世界原始联系的方式整个颠倒过来了。

在家庭里，孩子的位置本来居下，因居下而不断地需要抬起头来向上看， 因居下想渴望快一点生长，因居下而容易接受来自父母发出的每一点信息， 因居下有很多愿望，但不能及时地得到满足。人想得到高处的东西时，知道跳起来或者借用他物帮助自己拔高。相反，人在居于高位时，因为眼睛向下看容易，因为可以俯视而不需要调动生命更多的能量，因为有人围着自己转， 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得到想得到的一切。被当作小皇帝的独生子女人生刚刚开始，就被摆在错位上了。在错位上获得的错觉将给他们带来什么呢？

一个人如果一出生就坐在皇帝的位置上，那么在生命中，就要时时刻刻寻找只有在皇帝位置上才能找到的那种感觉，在家里当皇帝，走出家门，仍要当皇帝，并希望从别人哪里看见对皇帝的尊从。

三

错位不仅使孩子孤独， 还违背了教育规律。

站在孩子的位置上，对父母不会有太多的要求，可站到皇帝的位置上， 对父母就有无穷无尽的要求，并且必须得到满足。站在不同的位置，看见的景象不同，自我感觉不同，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位置既决定了人对外界及自身的感受和思考，也决定了人的思维方式和行动方式。处于不同的社会地位，人有着不同的自我要求和不同的思维走向。孩子生命的立足点究竟该立在哪儿？小皇帝把孩子搞错位了。这个错位将影响着对待自己和世界的判断

力和态度。

教育不但要发现人的生长点，还要研究和寻找人的立足点，也就是受教育者所处的位置。把孩子放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不是一个简单的家庭问题， 而是一个能否正常对孩子进行教育的大问题。

独生子女是中国特色，把独生子女放在小皇帝的位置上养育更是中国特色。

在中国历史上，皇帝者为天子也，在人间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国人敬皇帝，也怕皇帝，一心一意侍奉皇帝，也千方百计要推翻皇帝。皇帝是权力的象征。皇位是尊位的象征。皇帝在上，臣民在下，这是千古不变的位置。这种位置决定了君臣千古不变的关系，也演变出一系列封建的压抑人性的思想和学说。

为什么称独生子女小皇帝呢？在中国的所有称呼里，惟有小皇帝这个称呼既能表达独生子女在家里的特殊地位，又能表达家长的特殊心理。可当独生子女被推上小皇帝的宝座时，独生子女和家长的关系就已经彻底错位了。从养育者与被养育者错位成侍奉者和被侍奉者，从教育者和受教育者错位成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从父母与儿女错位成皇帝和臣民。

当小皇帝成了独生子女的代名词时，当所有独生子女都被中国人称为小皇帝时，独生子女和家长的位置关系出现的倒错现象便导致一系列违反规律、违反常理、违反生命科学的教育观念和行为。

四

小皇帝令人羡慕的尊位，

让孩子付出怎样的生命代价呢？

■失去自由的童年

皇帝的高贵是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的。

皇帝的愿望和行为不能自己决定，要听从随从和仆人的安排。作为小皇帝的独生子女，在享受着小皇帝的称号和待遇时，也在经受着惟有皇帝才有的孤独和围困。出于对皇帝的关心和爱护，父母不允许小皇帝有自由，为了把小皇帝培养得与众不同，不管小皇帝愿不愿意，都要接受家长的设计和安排。皇帝的空间和时间既不能由自己支配，又不能由自己来主宰。一个不能自由活动和自由支配自己的孩子，靠什么来发现自己生命的能量？又靠什么来吸收生命生长所需要的各种养料呢？

不幸的小皇帝！

■失去自我意志和判断力

皇帝没有自我选择的机会，也就不需要自己作出判断和思考。对于小皇帝来说，自我意志可以不存在。生存最基本的能力吃、穿、住、行这些事， 不需要小皇帝操心。天冷了有人给加衣服，天热了有人告诉脱衣服。想吃什么张嘴说就来了，甚至，没等张口就送到嘴边。什么好，什么坏，什么香， 什么臭，都有人来告诉他，小皇帝完全可以让自己生命的各个器官闲置起来或完全处于静止状态。生命有自己的进化和退化规律。“用进废退”，对于生命的各个器官失去了参与信息分析、判断机会的独生子女来说，小皇帝的称号意味着的不正是自我的丧失吗？

■失去发现自我的机会

皇帝不需要发现自己和开发自己。因为皇帝在接受保护和侍奉中已经发现了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和形象，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动摇自己的地

位。可作为正在成长的孩子来说，如果失去了与人平等交往的机会和条件， 不能从交往中表现自己的快乐、悲伤和愤怒的情绪，不能从自己的各种情绪中辨别自己生命在不同时刻的不同需要，靠什么来发现自己呢？人是在平等的交往中发现自己的真实形象的，就像在平面镜里，人能看见较真实的自我形象，而在凸透镜和凹透镜里，人只能看见自己的变形。

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孩子对自己的发现，完全以皇帝为镜。等有一天， 孩子离开家，不得不从皇帝的宝座上走下来，孩子以什么为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