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的小孩

因为没有成人的顾虑和私欲,

孩子比大人更容易发现生活的真谛和世界的真相。

在孩子编撰的故事里,常常存在着深刻哲学意味的思想和想象。虽然孩子从不自视高深,但她那纯洁的心灵总能最准确地触及到生命和事物的本质,总能最敏锐地发现掩盖在纷乱现象之中的真实面目。孩子不会有意编撰故事来揭露社会和人的丑恶,不像成人那样以明确的目的和动机说话。孩子喜欢把自己对生活和世界最直接的感受通过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而在孩子所创造的形象里往往包含着深刻的哲学思想。

一天傍晚,小女儿和我一起在楼群里散步。

刚走出家门,她使劲吸了口气:“妈妈,一股羊肉串味。” 说完,她又使劲吸了口气:“妈妈,一股苞米花味。”

一边走,她一边不停地报告着她吸到的各种味道。快要走到大街上,她用手捂着鼻子:“妈妈,汽油味,快捂上鼻子。”

穿过大街,我们走进小胡同,在楼群中的一个小花园里漫步着。突然, 她使劲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妈妈,我编了一个故事。”她有点神秘地歪着头。

“那就讲给我听听吧。”我的眼睛继续望着前面那棵老槐树。

有一个小男孩,出生在一个大城市里。他闻着油烟味、羊肉串味、苞米花味、汽油味一天天长大了。他家门前也有几棵树,杨树、柳树、槐树和枣树,那树上沾满了灰尘和各种气味,灰尘上还沾着一层油污,沾到树叶上, 风摇着树叶,好像都有点沉。

小男孩 6 岁那年,去农村看姥姥。他刚走进姥姥家的村庄,眼睛就开始花了,看什么都觉得不对,村子里的树怎么翠绿翠绿的?

这是树吗?

树不这样绿呀?

一阵风吹过,他头顶上的白杨树叶在风中哗啦哗啦地唱起歌来。他更不敢相信了,树是从来不会唱歌的。他在城里看见的树不绿,也不发光,更不会唱歌。这些树怎么能一闪闪地发出光来和哗啦哗啦地唱着歌呢?

他问妈妈:“这是树吗?”

妈妈奇怪地看着他:“不是树你说是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那些翠绿翠绿的树叶在阳光下闪动着光点,心里还是不明白。

走过一片草地,他的鼻子里吸进了一股清香味。这是什么味?从哪儿来的?他在草地里四处找着。那清香味越来越浓,都把他给围住了。这是草的味吗?城里的草怎么没有味呢?他觉得不对劲。

来到一座小桥前,妈妈告诉他桥底下有一个泉眼。村子里的人都喝这个泉子里的水。那水特别甜。他一蹦一跳地跑到桥底下去喝泉水。看着从地底下冒出的清凉泉水,他想起城里地下冒出来的脏水,心里突然不舒服起来, 吓得他连连后退了几步。地下水怎么能喝呢?

后来,他在姥姥家看什么都觉得不是真的。妈妈,你相信有这样一个小孩吗?她用力摇晃着我的胳膊。

我知道,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就是她自己。她通过故事讲述着自己生存的真实环境。一个在污染的都市里长大的孩子,她把污染当作人应有的世界, 她用这个世界赋予她的眼光看大自然。她开始怀疑自然的色彩和气味。自然在她看来失真了,而污染后的空气、水却让她感到更真实,因为这是她生命之初赖以生存的环境。她对环境的感受借助一个形象生动地描述出来。在她的感受里不但记录着一个 10 岁孩子对环境极其敏感的反应,也记录着孩子淳朴的思考。

孩子是通过形象来思考和认识生活的,并通过形象来把握自己的情绪和想象的。在这个故事里,一个 10 岁孩子把自己对环境污染的哀伤转化成故事,隐藏在一个具体的形象里,通过这个形象来减少环境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和压力。

孩子已经隐约地发现:习惯了闻羊肉串和汽油味的自己,习惯了面对那些挂着灰尘和油污的树木的自己,面对绿的树、青的草,面对清凉的泉水, 已经不能够静心地接纳和全身心地享受了,甚至怀疑是否真实。那些早已渗进生命的污染的形象在不时地干扰着感官的分辨能力。一个出生在大都市里、没有见过大自然三原色的孩子,对自然原本的形象和色彩持有怀疑态度。这种怀疑所揭示的不正是环境污染对人可怕的异化吗?

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早已被哲学家揭示出来。人在长期与机器打交道的过程中,品尝人性被异化和人格分裂的种种痛苦。哲学家和心理学家为改变人的这一境遇做出不懈的努力,使人类一方面在创造和发明的过程中享用机器给人带来的方便,一方面警惕和减少遭受异化的痛苦。

随着全球性的环境污染越来越影响和改变着人类的生存状态,环境对人的异化现象也随之出现。只是这种异化还没有被人察觉。而孩子以自己生命的感受深刻地洞察出环境异化给人带来的痛苦和矛盾心理。因为孩子不善于站在高处讲话,不喜欢用揭示法和暴露法描述对生活的重大发现,孩子的声音才总被各种噪音淹没。

安徒生在童话故事《皇帝新衣》里讲的就是孩子的洞察力和敏感点。孩子之所以能发现成人熟视无睹或大遮大掩现象背后的真相,并不是孩子比大人高明,而是因为孩子的心灵没有遭到污染,孩子不像大人那样喜欢塑造高大形象。孩子生命的所有器官在没有被虚荣心控制之前,还保持着对外部世界的真实反应。因为没有成人的顾虑和私欲,孩子比大人更善于发现生活的真缔和人类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