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

在孩子喜欢扮演的角色里,

记录着孩子对世界的每一点认识和发现。

在游戏中模仿扮演成人角色,实际上是孩子认识世界和自己的一种方式。孩子对世界感知多少,对自己就认识多少。在孩子没有被虚荣心统治之前,在孩子还没有学会装饰自己或借助某种外力抬高自己时,她对自己的所有设计都出自内心的真实需要。

女儿刚会说话,我每次问她“你长大了干什么?”她每次都说“长大了, 我要当妈妈。”

当妈妈?我很失望地看着她,心里翻腾着:说这么没出息的话。

“爸爸,咱俩玩。你当孩子,我当妈妈。”小女儿突然摇着爸爸的胳膊说。

“胡闹。自己玩去。”爸爸一反平时的大度,极不满意的样子。 “来,你的手流血了,我给你包上。”还没等丈夫反应过来,她已经把

创可贴贴在爸爸的手上。 “你的头发太长了,坐好,让妈妈给你理理。”她又爬上床,站在爸爸

的背后,用小手捉弄着爸爸的头发。“别再胡闹了。”爸爸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她的两只小手像定格一样悬在空中,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孩子跟你玩,你急什么。美国教育专家就提倡跟孩子这样玩。”我还想往下说,不想被丈夫冷冷的一句话给嘴堵上了:“美国是美国,这是中国。”小女儿好像一下找到了台阶,扑到我的怀里:“妈妈,美国人怎么玩?” “就像你这样玩。可当妈妈不是玩,得会给孩子做饭,洗衣服,讲故事,

要会很多本事⋯⋯”我故意加重语气。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没过几天,她又想跟爸爸玩当妈妈的游戏。这回,丈夫虽不投入,但也不拒绝。她的热情越来越高,直至越演越烈,竟跟家里来的客人玩起这个游戏。

“说,谢谢妈妈!说呀,叫我妈妈。”小女儿把手里的积木递给王伯伯, 用热切的目光期待对方叫她妈妈。客人愣住了,嘴巴张不开,也合不上,嘴唇尴尬地动了动。

“快说,谢谢妈妈!”她还在紧逼伯伯。

我跑过去,把她抱起来,告诉她这个游戏只能跟家里人玩,不能跟客人玩。她才放下积木,一脸疑惑地坐在窗台上。

1994 年母亲节那天,妹妹买了一大束鲜花,我和姐姐布置了房间,又做了一桌饭菜为母亲庆贺节日。等举杯的时候,小女儿抱着布娃娃挤上桌说: “我也是母亲,今天也是我的节日。”

“你是谁的母亲呢?”妹妹故意逗她。“我是布娃娃的母亲。” “布娃娃也是母亲。” “布娃娃是金鱼的母亲。” “金鱼也是母亲。”

“金鱼是荷花的母亲⋯⋯我们都要过节。”她像讲童话一样讲着一个又一个母亲。

扮演妈妈,纯属女孩的天性或者说是一种自然属性的寻求。妈妈是孩子接触的第一个社会意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她从妈妈那里感受到了最多的欢乐和温暖。她在模仿妈妈给予时,也在不自觉地学习承担妈妈这个角色所承担的责任。模仿妈妈是玩游戏,但在游戏的过程中,她的责任心接受了训练。妈妈是一个自然角色,可孩子正是通过跟这个角色交往,感受着生活的光明和色彩,她才想扮演她、模仿她。

母亲是什么?当母亲又意味着什么?她说不出来。但她朦胧地意识到了母亲的含义。

在去内蒙古的火车上,一个旅客问她“你家在哪儿?” 她指指我。

旅客不解地看着我们俩: 我的妈就是我的家,

我的家就是我的妈。

妈妈在哪儿,家就在哪儿。她像在唱,又像在说。

我和那个旅客被她逗笑了。

也就在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在孩子的眼里,母亲是一个窝巢,一座房子,一个有阳光、有空气、有水、可以遮风挡雨、能够移动的家。

小女儿长大一点儿,走出家门,眼界开了。她的心里和眼里不再只有一个妈妈,便开始寻找模仿新的角色。这是孩子对外面世界发生兴趣的开始。一坐公共汽车,小女儿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售票员喊站,收钱,售票。然

后,她抢着拿钱去买票。后来,每次上车,不论多挤,她都争着去买票,回来还经常发布点新闻:“妈妈,那个售票员阿姨戴一个金耳环,那个阿姨戴一个红项链。”等等。

回家以后,她不再扮演妈妈,而是扮演售票员。她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拿票,嘴里还不停地报站,玩得津津有味。

这时,再问她长大了干什么,她说当售票员。

售票员在她的眼里是什么?手里拿着票,送到每个乘客的手里,比妈妈力量大。妈妈只围着她一个人转,售票员围着一车人转。她在心里掂量着售票员的分量。

很长一段时间,她说长大了要当公共汽车售票员。

因为孩子没有功利心和虚荣心,也没有等级观念。她全凭着生命对外部世界的一点点认识来想象自己的未来。如果有一天,她发现了这个世界原本存在着等级,因为等级而存在差异,因为差异而存在活得好还是活得坏,她还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所有远离孩子生活的形象,无论在成人的世界多么闪闪发光,都不能从心里唤醒孩子的热情和向往。而那些深入在孩子心灵的最普通的形象,却是教育孩子的最好老师。

在松花江上航行,小女儿坐在快艇的窗口,一边看两岸的风景,一边跟一个戴眼睛的女大学生聊天。那个大学生问她:“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想当老师。”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大学老师,还是小学老师?”那个大学生追问着。“当小学老师。”她说得很果决。

那个大学生笑了:“现在,谁还想当老师呀!”边说边回头看着我,想从我的脸上找出相同的反应。

小女儿好像没听见,开始给大学生唱她们的校歌,表情还很生动。

想当小学老师,算不上她的理想,只不过是她对世界和自己的一种认识。孩子是借助各种感知认识来想象自己的样子,并以游戏的方式来再现自己想象的那个形象。因为孩子还不懂未来的理想要和利益、功名挂钩,自然一切以快乐为原则,哪怕是扮演一个角色。

很多时候,我们不希望孩子是一个单纯和诚实的孩子或者是一个快乐充满活力的孩子。我们急于看见孩子身上冒出智慧和远大的理想,急于看见孩子身上冒出成家、成器的气象。我们灌输给孩子的理想和孩子自己获得的认识完全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