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解中介论
吴伯凡是当代中国信息文化学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孤独的狂欢》一书。吴伯凡最精彩的文化观点之一,是信息时代消解文化中心。请看他接受的一段采访:
记者:有人说网络带动了中国文化的全方位开放,同时也造成了异类文化的入侵,请你谈谈你的看法?
吴:这种说法实际上是一种共识。在网络时代,空间的模式被改变了。过去各个民族的文化都有自己的中心和边缘,像中国以自己为中心,称西方为西夷,南方为南蛮;欧洲中心化则以距离划分出中东、远东等等,而网络空间一下子就消除了过去的空间距离,人和人都可以是中心,这就是消解中心化,对于任何一个国家,它的社会、文化都是全方位的开放。
而在这同时,好像是没有中心了,可是我们不能不考虑到互联网的产生是缘于美国,所使用的语言、技术都产生于美国,在这里面带有一种泛美国化现象,互联网上 95%的文字都是英文,学电脑被迫去接受英文,包括英文文化的影响。
到了下一代,他们的英文肯定都很好,他们所耳濡目染的东西实际上就暗中接受了这种文化霸权的东西。
因此,从表面看,好像是人人都可以参与到互联网里面来,文化全方位开放,但实际上是在隐含的霸权主义的影响下求生存。
记者:根据消解中心化的理论,美国的这种文化霸权是否会被弱化? 吴:我认为不会。互联网发展这么长时间,像德国等国家都没能分化这
种霸权,这里是因为美国的牛仔文化环境就是天生生产这种东西的,它只能产生于美国,发展于美国,这种文化是与电脑密切相关的。可以自问一下: 信息产业有没有超过美国的?
记者:那么像电视台这类的媒介,其作用是不是也会被消解呢?
吴:是的,这里就又有了一个理论:中介的消解。国外出了本书,叫《注意力经济》,提出了一个新的理论。谁占有了注意力,谁就占有了资源。
在大众传媒时代,实际上是一种掠夺注意力,少数的垄断集团对注意力的掠夺。而互联网产生以后,等于是一块大蛋糕切得很小很小了,每一个人都可能拿到一份。现在带宽还没有解决,如果这个问题能够解决,那么事实上每个人都可以办一个没有执照的电视台。
哈佛大学有个教授自己创了一个词,叫“消解中介”。由于中介的产生,
增加了交易成本。大众媒体是无反馈终端,很多广告就不去作产品本身的广告,而是通过广告语让你注意,像什么“今年 20,明年 18”,他也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你记住他就行了。而在互联网上买方和卖方可以直接联系,只要有实用性的信息就可以了,这样中介的作用也就逐渐地消解了。
印刷媒体必须有字数限制,这是原子媒体的逻辑。如果是数字媒体,根本就没有这种限制;这也是中心被消解的一个方面。
到了将来,很多人会去追求创造欲,而不是去追求金钱。就像中国以前的文人,写了首诗,然后“邀二三知己,共赏之”。这根本就是从经济学的角度解释不了的,应当从人性的角度去解释。
记者:像《斯塔尔报告》被翻成中文并在网上传播,是不是就属于这种创造欲?
吴:应当是。我太太曾想在网上找一个英国作家的小说,一查还真有中文,可惜只有一半。后来一看作者留言,原来是他爱好这个东西,自己给敲到网上的,他说,如果你也爱好这个,可以继续翻译,然后发个 E-mail 给他, 他再放到网上。这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记者:像刚才你提到的文化中心又被消解了,中介又被消解了,那么是不是平民文化会逐渐取代精英文化?
吴:精英这个词是在法国 17 世纪才出现。是工业社会、专业化以后才产生的,是从事某些行业的人。而在农业时代,则是人有某种职业,然后去从事其他的事,很多巨匠都是工匠,像莎士比亚是个跑龙套的,米开朗其罗是个工匠。
我认为,在数字化时代,就有点回复到过去那种非职业化的精英,我们现在谈到的精英都是职业的精英。
创造性活动和他的职业是可以分开的。以记者这个职业为例:美国 1992 年的大骚动,就是有个人在家里看到警察在街上打黑人,就用摄像机拍下来, 送给了电视台,播放后,引起纽约骚动。实际上这个人就是当了一次超级记者,这也是对职业的冲击。对于个人来说,他的信道是充足的,网络提供了一个论坛,所有的人在 365 天,有一天可能成为了记者,有一天可能成为了别的什么人,但是他不靠这个来谋生。
在传播不那么发达的情况下,还是能将精英文化(像《红楼梦》)传播下来。在现在这个信息泛滥的时候,就类似于工业时代前,虽然传播的速度慢了一点儿,但是精英文化不会被淘汰,不会被降低,真正的大师会逐渐浮出水面,不会被埋没。
二、数字时代的还乡
吴伯凡的另一精彩观点,是数字时代的还乡。意思是信息文明在更高层次上复归到农业文明,信息文明是人的本质的复归。
吴伯凡在“数字时代的还乡”一组六篇文章中,展开了这个见解—— 从农业社会进入工业社会,人们的工作和生活节奏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这种改变并不是像人们通常所认为的——由缓慢、松弛到快速、紧张,因为每个农民都深知道“人误天一时,天误人一年”的道理,而且农忙时节的劳动节奏和强度是工厂劳动无法相比的。所不同的是,农民的紧张和松弛的周期(以“年”计)比工人的(以“周”计)要长得多。“上班族”过着一种没有季节的生活,决不比农民少(1 年 100 多天)但却是零散的休假日并未带来多大的轻松感,反而造成了对于“黑色星期一”的心理恐惧。(这就好
比分 5 次睡 10 小时的人要比 1 次睡 10 小时的人觉得劳累得多。)
这种转变的本质是工作和生活的节奏从“天定”变为“人定”,从大周期变为小周期。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所谓“大机器的强权”。大机器与传统农具的差别在于,它不但是一种劳动工具,而且构成人的永动环境。它运作起来既不分白天和黑夜,也不分春夏秋冬。农业社会的时间结构仅受制于太阳的“强权”(所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于我何加焉?”),而大机器将这种时间结构一笔勾销,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单调而刚性的时间结构。
大机器的强权更表现在它在空间结构上的高度集权:它所在的地方(工厂)才是人们的工作场所。(费时费力的上下班过程也造成了额外的紧张和劳累。)农业社会的生活场所(家庭)与工作场所(农田或手工作坊)是合一的,至少是相邻的,人们在自己的家附近工作、种地,或者在家里做各种手工活,所以他们对于他们的生活具有相当的控制能力。
大机器造成了这两种场所(分别被称为“班上”与“家里”)的分离。此时的劳动变成了以机器为中心组织起来的劳动。随着生产的机械化,人的活动规律也变得机械起来:在固定的时间做固定的事,当然也包括在另外的固定的时间里不做什么事——“假期”的概念随之出现了。固定的假期,固定的工种,固定的劳动时间,现金工资⋯⋯这一切对于世世代代生活在农业社会的人来说都像是天方夜谭。
由此可见,“工作”就是“上班”的等式并非从来就成立的。“度周末”
——周期性地在固定的时间休假、过家庭生活——只是历史只有 200 年的工业社会的特定现象。它完全是由“大机器”所决定的时空结构和工业社会特有的劳动组织方式所造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