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读史方舆纪要》

清初,在地理学领域里,出现了一批能够通达古今之变,为政事、为军事、为国计民生服务的重要著作。侯仁之在回顾历史地理学的发展时,曾经指出:“其中比较晚出而有代表性的系统著作,当推明末清初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①

《读史方舆纪要》(以下简称《纪要》)是著名历史地理学家顾祖禹的传世之作。顾祖禹字瑞五,号景范,江苏无锡人。他出生在常熟,又自署常熟人。后迁居无锡城东宛溪,学者又称他宛溪先生。顾祖禹生于明崇祯四年

(公元 1631 年),卒于清康熙三十一年(公元 1692 年),享年 61 岁。幼年时,聪颖好学,背诵经史如流水。少年时,纵览群书,尤好地理之学。成年

① 《山东肇域记·夏文焘序》。

② 《山东肇域记·黄丕烈序》。

① 侯仁之:“《历史地理》发刊词”,载《历史地理》创刊号。

后,熟谙经史,博学多识。清顺治元年(公元 1644 年),清兵入关,顾祖禹随父避居常熟,躬耕于虞山之野,生活非常穷困。他授课糊口,过着“子号于前,妇叹于室”的生活,而不肯随波逐流,求名于时。其父柔谦是一位心怀亡国之痛的绩学遗老,临终遗言说:“及于之身而四海陆沉,九洲沸腾⋯⋯嗟乎园陵宫阙、城廓山川俨然在望,而十五国幅员(指明 2 京 13 布政使司) 三百年之图籍泯焉沦没,文献莫仿,能无悼叹呼?余死,汝其志之。”②顾祖禹秉承父命,从顺治十六年起,一面教书,一面撰写《纪要》。康熙十三年

(公元 1674 年),三藩起兵,祖禹弃家入闽,投效耿精忠,参加反清复明的军事斗争。三藩兵败,祖禹回归家乡,重操旧业,继续撰写《纪要》。其后, 虽参与编修《大清一统志》,但他坚守民族气节,不受清朝一官一职。他一生中的全部精力,皆贯于著述《纪要》之中,从 29 岁起,至 50 岁止,经过

20 多年努力,终于完成了这部举世闻名的历史地理巨著。

顾祖禹编撰此书,怀有明确宗旨和无限隐痛。他痛心于明朝统治者不会利用山川形势险要,未能记取古今用兵成败的教训,因而最后遭致亡国。他说:“凡吾所以为此书者,亦重望夫世之先知之也,不先知之,而以惘然无所适从任天下之事,举宗庙社稷之重,一旦束手而畀之他人,此先君子所为愤痛呼号扼腕以至于死也”③。作者对此书寄托很大的希望,希望它有助于反清复明的大业。他在这部书中,着重论述州域形势、山川险隘、关塞攻守, 引证历史事迹,推论成败得失,“以古今之史,质之以方舆”,很像是为反抗清朝统治的军事行动进行论证。张之洞说:“此书专为兵事而作,意不在地理考证。”①梁启超说:“景范此书,专论山川险隘,攻守形势,而据史迹推论得失成败之故,其性质盖偏于军事地理,殆遗老力谋匡复所将有事耶。”

②又说:“其著述本意,盖将以为民族光复之用,自序所言深有隐痛焉。”③

这些评论虽有偏颇之处,但也说出了一定的道理。

《纪要》选取材料,与一般地志有所不同。《自序》云:“禹之为是书也,以史为主,以志证之。形势为主,以理通之。河渠沟洫足备式遏,关隘尤重,则增入之。朝贡四夷诸蛮严别内外,风土嗜好则详载之。山川设险所以守国,游观诗赋何与人事,则汰去之。”⑦故其着重记述历代兴亡大事、战争胜负与地理形势的关系,而游观诗赋则为其所轻。

全书排列的次序,“首以历代州域形势,先考镜也;次之以北直(疑脱江南),尊王畿也;次以山东、山西,为京室之夹辅也;次以河南、陕西, 重形胜也;次之以四川、湖广,急上游也;次以江西、浙江,东南财赋所聚也;次以福建、广东、广西、云南、贵州,自北而南,声教所为远暨也;又次以川渎异同,昭九州之脉胳也;终之以分野,庶几俯察仰观之义与”①。

分卷情况如下:

卷一至卷九历代州域形势

② 《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一。

③ 《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三。

① 侯仁之:“《历史地理》发刊词”,载《历史地理》创刊号。

② 《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一。

③ 《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三。

⑦ 《读史方舆纪要·序》。

① 《读史方舆纪要·凡例》。

卷一十至卷一八 直 隶 卷一九至卷二九 江 南 卷三十至卷三八 山 东 卷三九至卷四五 山 西 卷四六至卷五一 河 南 卷五二至卷六五 陕 西 卷六六至卷七四 四 川 卷七五至卷八二 湖 广 卷八三至卷八八 江 西 卷八九至卷九四 浙 江 卷九五至卷九九 福 建 卷一百至卷一百五 广东

卷一百六至卷一一二 广 西 卷一一三至卷一一九 云 南 卷一百二十至卷一二三 贵州

卷一二四至卷一二九 川渎异同卷一百三十 分野

《纪要》体大思精,组织严整明晰,论说颇多独到之处,在古今地理著作中罕有其匹。该书《历代州域形势》和各省山川险要总论是最有特色的部分,写得十分精彩,几乎每篇都是具有一定价值的军事地理论文。在记述舆地方面,纲目极为分明,2 京 13 布政使司下,按府州县分叙四至八到、历代沿革,各县载有编户里数,并山川、关、城镇、古迹、驿站等内容,有关史事附系于各类地名地物之下。类似的地理著作完整保存下来的不多,能够与其相媲美的更少,故《纪要》素有海内奇书之称。

与其它舆地著作相比,《纪要》具有鲜明的特色:

  1. 军事地理的色彩非常浓厚。《纪要》叙述疆域政区和山川形胜,皆从历史上穷本溯源地备述其军事价值。顾祖禹很重视各地的攻守利害,他认为地利是行军之本,“地形之于兵,如养生者必籍于饮食,远行者必资于舟车”,必须“先知地利,而后可以行军。以地利行军,而复取资于乡导,夫然后可以动无不胜”①。因此,他结合历代军事,精辟分析了各地区的山川形势和军事地位。他分析直隶形势说:“直隶雄峙东北,关山阻险,所以隔阂奚戎,藩屏中夏。说者曰:‘沧海环其东,太行拥其右,漳、卫襟带于南, 居庸锁钥于北,幽燕形胜,实甲天下’。”又云:“文皇起自幽燕,尊涿鹿而抚轩辕之坂,勒擒狐而空老上之庭。前襟漕河,北枕大漠。川归毂走,开三面以来八表之梯航,奋武揆文,执长策以扼九州之吭背。秦晋为之唇齿而斥堠无惊,江淮贡其囷输而资储有备。鱼盐枣粟,多于瀛海碣石之间,突骑折冲,近在上谷渔阳之境,修耕屯而塘泊之利可兴,振师干而开宁之疆在握, 此真抚御六合之宏观也。然而居庸当陵寝之旁,古北在肘掖之下,渝关一线为辽海之咽喉,紫荆片垒系燕云之保障,近在百里之间,远不过三二百里之外,藩篱疏薄,肩背单寒,老成谋国者,早已切切忧之。”②徐州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他分析徐州形势说:“州冈峦环合,汴泗交流,北走齐鲁,西通

① 《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三。

② 《读史方舆纪要》卷十。

梁宋,自昔要害地也。”③又引证东吴吕蒙、南朝王元漠、唐李泌、宋苏轼、元胡三省诸家议论,阐明徐州得失对于全局的利害关系,指出徐州为南北襟要,资储重地,经营天下,绝不可以“彭城为后”④。类似论述,比比皆是。该书对江南、陕西、河南等地的分析,也很有见地;对四川、湖广、两广的研究,更是言有所指。说《纪要》是研究军事史和军事地理的空前巨著,是毫不过誉的。梁启超认为:“今日海陆交通情况,迥异三百年前,其书自强半不适于用,然国内战争一日未绝迹,则此书价值,固一日未可抹煞也。”⑤

  1. 人地关系的辩证思想较为突出。《纪要》虽以研究天险地利为主, 但顾祖禹在总叙中却不厌其详地说明“阴阳无常位,寒暑无常时,险易无常处”的道理,反复论证无论何等天险地利,都只是成败得失的从属条件,而决定的因素还在于社会和人事。在评判战争胜负原因时,他指出地理形势固然重要,但带兵将领所起的作用更大。他说:“辨要害之处,审缓急之机, 奇正断于脑中,生死变于掌上,因地利之所在而为权衡焉,此固大将之所任。” 接着又说:“虽然攻守万端,巧拙异用,神而明之,亦存乎其人而已矣。”① 他在论说历代建都时,也批判了那种地势险固决定一切的观点。他认为:都城的选择与当时的形势有关,此时适合建都,彼时不定适合建都;是否适合建都,不仅看形胜是否险固,攻守是否有利,而且要看生产是否发达,交通是否方便;建都何处,取决于许多因素,而这些因素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 不能单纯考虑山川地势,“形胜未可全恃”。他的这些军事思想和辩证观点是很先进的。

  2. 经世致用的思想贯串全书。《纪要》注重经世致用,对与国计民生有关的问题尤为重视。明嘉靖以后,河患颇为严重,顾祖禹非常关切黄河的治理。他认为:“河之患,萌于周季,而浸淫于汉,横溃于宋。自宋以来, 淮、济南北数千里间,岌岌乎皆有其鱼之惧也。禹贡不生,河患未已,国计民生,靡所止定矣。”②为此,他在《纪要》中辑录了大量前人治水的主张, 留给后人作借鉴,他赞赏潘季驯的治河方针,指出“以堤束水,借水攻沙, 为以水治水之良法,切要而不可易也。”①因而引证潘季驯的言论尤多。顾祖禹对漕运也很重视,他认为“天下大命,实系于此”。但他反对那种为了保运而置百姓生命财产于不顾的观点,他为民请命,大声疾呼:“淮、济诸州之民何罪,而尽委之谿壑乎。”②在《川渎异同》中,他以整整一卷的篇幅, 论述漕运和海运,又在有关州县下,详细记载运河的闸、坝、堤防和济运诸泉,对于治河通运很有参考价值。

有明一代,苏松地区农业经济发展较快。顾祖禹阐述苏州经济在全国的地位说:“苏州枕江而依湖,食海王之饶,拥土膏之利,民殷物繁,田赋所出,吴郡常书上上。说者曰:吴郡之于天下,如家之有府库,人之有脑腹也, 门户多虞而府库无恙,不可谓之穷;四肢多病而脑腹尤充,未可谓之困。盖

③ 《读史方舆纪要》卷二九。

④ 《读史方舆纪要》卷二九。

⑤ 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饮冰室文集》之七十五。

① 《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三。

② 《读史方舆纪要》卷十。

① 《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二六。

② 《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二五。

五代以后,东南之财力,西北之甲兵,并能争雄于天下”。③他对于转漕城镇的冲要地位也十分重视,如论述扬州说:“都燕之后,转输特重”④,“十三年(公元 1415 年),会通河成,海运始废,自是除河南、山东、两淮诸处运米各由近道达北京外,其浙西漕粟凡一百六十五万余石,皆自瓜州坝以达于扬州;上江及江西、湖广漕粟凡八十八万余石,皆自仪征坝以达于扬州,扬州盖东南漕粟之咽喉矣。”⑤他论及淮安说:“今岁漕数百万石,咸取道于淮安,哽咽或生,则京师有立槁之虑。”⑥此外,该书关于农田水利的兴废、交通路线的变迁、城邑镇市的盛衰,都有详细的记载。所以《纪要》又是研究经济史和经济地理的必读之书。

  1. 研究方法与著述体裁别具一格。治史与研究舆地的关系十分密切, 若没有地域概念,不能将古今史事按之于舆图,不能在时间概念和空间概念上向读者作明确的交待,则所作研究终有缺憾,未臻完美。顾氏将研究史事与研究方舆有机地结合起来,“以古今之方舆,衷之于史,即以古今之史, 质之于方舆”,使史事成为研究舆地的向导,又使舆地成为研究历史的图籍。是书每省首冠以总叙一篇,论其地在历史上关系最重要之诸点,次则叙疆域沿革、山川险要,务使全省形势了然。每府亦仿此,而所论更分析详密。每县则记辖境内主要之山川关隘、桥梁及故城等。记述史事的时间概念和空间概念十分清楚,为以往史学著作所不及。全书的体裁亦严整明晰,其顶格写者为正文,低格写者为注,夹行写者为注中之注。全书脉络连贯,条理清楚, 主次分明,次序井然,在古今著作中罕有其匹。梁启超评价说:“专就研究方法及著述体裁上评价,则在今日以前之地理书,吾终以此编为巨擘。”①

为了撰著《纪要》,顾祖禹参考了二十一史和 100 多种地志,“集百代之成言,考诸家之绪论”,旁征博引,取材十分广泛。他自己说,其所著之

《纪要》,“六经而外,左、国、史、汉皆有诠释,古人散逸之书,见于古人援引者为多,是书悉为搜讨,至杜、郑、马三家之书,其言方舆,皆资采取,而杜氏尤长,王厚斋《玉海》一书中所称引,类多精确;而《通释》一种,为功于《通鉴》甚巨,胡身之从而益畅其说,搜剔几无余蕴,余尤所服膺,故采辑尤备。”①可见他搜集资料之多,采辑之广。顾祖禹也做过一些实地考察和调查,凡舟车所经之地,“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道里、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众客谈论,考核异同”②。但他考察和调查过的地方毕竟有限,只是“间有涉历,或拘于往返之程,或困于羁旅之次,不获放旷优游,博观广询”③。他编撰此书,主要依靠在书斋内收集整理资料, 进行严密考订。由于他治学严谨,所用材料皆经过反复选择和仔细审订,因而准确性较高,错误较少。韩子儒家居云南,出入黔蜀间 20 余年,熟知其中山川道里,而顾祖禹闭户宛溪,足不出吴会,其所举黔蜀地名,所论攻守奇

③ 《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四。

④ 《读史方舆纪要》卷二三。

⑤ 《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二九。

⑥ 《读史方舆纪要》卷二二。

① 《读史方舆纪要》卷一二六。

① 《读史方舆纪要·顾祖禹序》。

② 《读史方舆纪要》总叙二。

③ 同上。

正,即使荒辟幽仄之处,也犹如亲历其地,韩子儒读《纪要》后,大为敬佩。魏僖亦盛赞此奇书是“数千百年所绝无而仅有之书”④。汪士铎称此书“为地理学空前绝后之作,可与郦氏称二大家。”⑤江藩认为:“读其书可以不出户牖而周知天下之形胜,为地理之学者,莫之或先焉。”⑥

《纪要》虽是顾祖禹个人的撰著,但他凭借渊博的学识和艰苦的劳动, 仍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该书内容之丰富,地名之齐全,考订之精详,结构之严密,既胜于唐宋时期的《元和郡县志》和《太平寰宇记》,也超过明代成书的《寰宇通志》和《明一统志》,即使与此后集众家之手官修的《清一统志》相比,也各有千秋,毫不逊色。该书纠正史书中沿袭相传的错误较多, 如西汉长安西南的昆明池,本来是仿照昆明国洱海开凿的,晋代臣瓒在《汉书音义》中将洱海误作滇池,此后以讹传讹,误传 1000 多年,直到顾祖禹写

《纪要》,才将二者关系搞清楚。它的许多研究成果,曾被《清一统志》所采用。迄今为止,《纪要》仍为研究历史地理必不可少的参考书之一。

《纪要》贯通古今史地,辩论形势险要,诚为千古绝作,然而也有不足之处。刘继庄指出:《纪要》“详于古而略于今,以之读史,固大资识力, 而求今日之情形,尚需历练也。”①顾氏自论其书,亦云:“按之图画,索之典籍,亦举一而废百耳。”又言:“了了于胸中,而身至其地反愦愦焉。则见闻与传闻异辞者不可胜数也。”这种不足显然与顾氏著书缺少实地调查有关。《纪要》虽视他书赅博,于明代史志尤其熟悉,然亦不能无误。清嘉庆间许鸿磐(云峤)著有《方舆纪要考证》一书,辨证顾氏舛漏甚多,惜今已佚。其他清代学者如全祖望②、杨椿等均指证其错误多处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