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和旅行

西坡

旅游是一种文化。这种文化,并不是以石刻、古迹、高山、流水等人文景观、自然景观为表征,它的主体,正在于人,人的心灵。

梁实秋曾在一篇文章中说,他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内,80 多岁,没有逛过一次西湖,最后总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抬到了西湖,就没有再回来——葬在湖边山上。这听上去像天方夜谭,其实不奇怪。在生产力水平低下的国度里,寻常百姓的温饱尚成问题,哪里来闲情逸致游山玩水呢?当然,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大更实质的是,如我们民族中的相当一些人,根本不懂得人与自然有着一种默契和感应。在他们看来,山水于我何干?与其跑酸腿吃风沙去看一个亭子两座庙,一堆石头半边河,不若在家嗑瓜子拉家常,或到戏院子里听戏,更其乐融融。总之,旅游是一桩空耗精力、糟蹋钱财、浪费时间的赔本买卖。它意味着只有付出而没有回报。

士大夫们也并不这样想。“读万卷书,行千里路”,在他们眼里,读书和旅行是一回事,读书是为了明理,而旅行是长见识,两者互为补充。问题是,无论是读书还是旅行。大家似乎都疏略了它们与冶情的关系,所以,这样一种无形的精神活动,从来就没有被充分地理解为是一种感情的投资。中国是一个游记文学很发达的国家,《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徐霞客游记》等煌煌巨著,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然而,使我们不太满足的是,它们虽然非常记实,描摹细腻生动流畅,却很少有人的存在,也就是说,很少有感情的介入。只有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倒还差强人意。不过,比起海涅、华盛顿·欧文的游记来,显然单薄而寡味,虽然在叙事状物上我们并不弱。

在旅游与冶情的关系的认识上,如把话说绝,士大夫和老百姓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没有实质性的进步,但在价值观上还是明显地反映出分歧的。

宗法观念深重的环境中,旅游不可能成为一种普遍的风尚和自觉的行动。“父母在,不远游”,“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这些貌似哲理的说法,有效地阻遏了人们远足的兴趣和愿望。只有在赴考、游学、升迁、宦游、贬黜、放逐等途中,才有机会比较从容地观赏自然和人文景观。君不见,如此泱泱大国,真正能够称得上“旅行家”的人屈指可数,至于民间的普通老百姓,恐怕连旅游的概念都弄不清的,生于斯, 老于斯,葬于斯,最终成为封闭的一代。古代诗人们倡言“搜尽奇峰打草稿”, 但若查一查他们的游踪,如李白的、杜甫的、白居易的、苏轼的、陆游的、龚自珍的,不过是到过些路人皆知的名山大川,名迹胜景,并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在西方,旅行是人生的必修课,是一种有教养的标志。尤以探险旅行最受人尊敬。如凡尔纳《环游地球八十日》所述,表现的是人的智慧、毅力和意志,以及人对自然的认识、适应的过程。这在我们这一边,是不可想象的。因此,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西方似比东方更为圆通。作为旅行者,他们的素质,普遍地要高于我们。举例说,西方人既能欣赏奇峰异石、崇山峻岭,更能欣赏大海、草原、森林、田园、村舍等寻常景观,我们则办不到。这里有审美习惯等影响,重要的,恐怕还是民族的集体无意识在起作用。

旅行意味着开放,开放才能发展。关起门来,在石库门、四合院里做市

面,在什么村、什么河里兜圈子,永远搞不出个名堂来。近现代所谓“睁眼看世界”的一批先进分子,无一不是健于旅行的,如郭嵩焘、曾纪泽、薛福成、黄遵宪、梁启超、鲁迅、胡适等,勇敢地走出国门,开阔了眼界、胸襟, 最终把西方文明输入本上。他们的努力,促使中国这个日趋僵化衰败的老大帝国,发生了深刻的裂变,其功不可没。

记游文学在现代作家手里无疑已成为最成熟的文学样式。它们之所以能超越古代作家,关键在于现代作家把湖光山色、亭台楼阁等等看作不是遗世独立的东西,而能用一种文化和审美的眼光来审视,并且倾注于感情,使之成为富有性灵的活物。因此,现代作家的游记,是富有生命力的真正的美文。读这样的作品,不仅仅是使人获得一份审美的愉快,更重要的是,它让人认识到,人与自然,存在着一种互补的关系,是一种精神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