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道路

——重读卡夫卡

于荣健

天才的卡夫卡只活了 41 岁。做小职员的卡夫卡,生前发表的文字很少, 临终前嘱其朋友,把自己的手稿全部焚毁,显然这是一份绝望的遗嘱。是对自己文字的绝望,还是对读到这种文字的人的绝望?以荒诞为自己写作姿态的卡夫卡,显然处于双重的困惑中,内心被巨大的孤独所掌握,当把文字作为抵抗世界的唯一方式,而这种文字又是在他近乎苛刻的审视中,决不对自己做出任何让步时,他对文字的失望和彻底的推翻就变得理所当然,他已经无法容忍自己的文字被后人说三道四。

在经历了一生的郁闷孤独与迷误痛苦之后,卡夫卡设想了一下自己身后的一片宁静状态,他是多么想要这种朴素宁静的状态啊,正像他给女友的信中所说:我的生活中有某种来自精神病院的成份,我是无辜的,当然也是有罪的,未被关入一间牢房,而是关入了这座城市,我呼喊着最亲爱的姑娘, 希望平静而幸福地获得她,但事实上我呼喊的仅仅是城墙和纸。卡夫卡曾两度与菲莉斯小姐订婚,两度又解除婚约,终生未婚的卡夫卡试图用爱情拯救自己,最终却因自己的敏感脆弱,顾虑深重而失去了这可与文字世界相呼应的平静与幸福。短命的卡夫卡,又如此苦命。文字与爱情似乎都救不了他, 是他放弃了它们,还是它们同时放弃了他?

这样一个漫长的夏夜,翻开了《卡夫卡文集》,我看到的是一张典型的犹太人面孔,十几年前,我曾被他的照片所心动:瘦削的脸庞,两只扇形的耳朵有点夸张,紧闭的嘴唇像刀子划出的一道直线,尖长的鼻梁分开两道眉毛,眼睛,重要的是眼睛,尖锐、锋利、忧郁而空洞。这是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忧郁而空洞的眼睛,应验了中国人的一句老话:异人异相。

按照弗洛依德的说法,正可验证卡夫卡青少年时代的不幸:视文学为生命的他,却屈从父亲的家长制作风,放弃文学而学习法律,最后也只做了一家保险公司的书记员。父亲的专横粗暴与无休止的训斥怒吼,是卡夫卡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内容。卡夫卡脆弱、自卑、屈从、反抗、仇恨,又要寻找到那种难以获得的父爱。心灵的创伤使卡夫卡得以用另外一种方式来补偿:无休止地用文字来安慰自己,使后人得以目睹他九卷本的浩荡万千的文集。父与子的冲突,是卡夫卡写作的最初理由,沿着这样的理由继续寻找下去,我们又看到了一篇篇作品集合起的重要理由:人与人难以沟通,人与环境是不和谐的。本世纪初的西方世界,价值观念已经全面崩溃,被称之为社会良心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痛苦是如此的深刻,他凭借自己的才智与生命经验,已经发现了眼前世界的不可救药,却无法找到一些站得住脚的理由去拯救与解决,只有发现问题的权利,而无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也许是卡夫卡的一个大问题,也是那一代人的大问题。我所理解的卡夫卡,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 善

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一个大魔鬼附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魔鬼就纷纷涌来为大魔鬼效劳。这让人伤感,仿佛卡夫卡一来到这个世界,就生活在地狱之中,全部的不幸都倾注于他的心中,让他煎熬出的文字是如此的尖锐呼啸着,游刃于人类遍布弱点的躯体,而他自己客观冷静得像个外科医生,

与病人保持着距离。不幸的时代,有幸的卡夫卡世界。

进入卡夫卡的世界,永远没有欢乐与兴高采烈,永远是客观冷静却又虚幻神秘。卡夫卡创造的是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对峙的完全出乎意料的主观封闭的艺术世界。精神的真实永远高于客观的真实,成为卡夫卡小说的至高准则。这是一位可以伴随你一直走下去的天才作家,他让你变得谦虚好学起来,让你进步。

这样一篇短文根本解释不了卡夫卡,只是卡夫卡的形象让我难以释怀: 70 多年前,在欧洲布拉格一家工伤保险公司,有一位患有严重肺病的起草员,白天怀着对上司的恐惧敏感而小心翼翼地书写着公文,夜晚写他酷爱的文字,他时常幻听到被写作和办公室的杂务两面夹击而碾得粉碎的声音。天空是灰暗的,布拉格的碎石街道潮湿光滑,卡夫卡过着循规蹈距的小职员生活,谁也无法预知他就是日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天才。每次读着他的《变形记》, 我都会想到这样一位短命又苦命的天才是如何对付那让他恐慌不已的生活的?他让我无法安静下来。

弗兰茨·卡夫卡在给女友的信中是这样写的:故事是悲伤、痛苦的,人们将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在朗读时,会满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