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与随笔

谢鲁渤

博尔赫斯最早的短篇小说《街角上的男人》是以笔名发表的,这篇小说的情节,曾经以粗略的轮廓在博尔赫斯的随笔《打架者》中出现过,为了把它改写成一篇“名符其实的短篇小说”,他花了 6 年的时间。

对许多作家而言,处女作往往也是他的成名作,大都是很珍视的。在《街角上的男人》发表之前,博尔赫斯只写过诗歌与随笔,对新体裁似乎缺乏信心,“由于害羞,也许是觉得这篇小说有点损害我的名声,所以找用了笔名”。而且博尔赫斯很快就对它厌倦了,“我如今觉得它不真实、矫揉造作、人物虚假”,“尽管小说很受欢迎,达到了令我不安的程度,但我从不把它看作是一个起点。它只不过是一种怪物。”

一个文学大师这样看待他的短篇小说处女作,真是令人无话可说。我 10 年前读过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集,收入上海译文版的这篇处女作译题是《玫瑰色街角的人》,这次再读,使我想起了他的另一个短篇小说《通向阿尔·穆塔西姆》。此作收在花城版的博尔赫斯短篇小说集中,出版时间比上一本晚了近十年,译题是《接近阿尔莫塔辛》,我初次读到。

博尔赫斯称这篇小说是“假随笔”。它看上去的确是一篇随笔形式的书评,而且他后来还编入了自己的随笔集《永恒的历史》。实际上他所评论的那本书纯属子虚乌有,但是“它”(指小说)却声称此书首版于孟买,它提到的二版出版者和作序者甚至也都确有其人,使许多人误以为真有那么一本书,连他的朋友也上了当,竟至从伦敦去订购那本书,直到博尔赫斯出版短篇小说集《交叉小径的花园》时,才公开其小说的虚构身份而收入该集。

博尔赫斯以“假随笔”的方法写成的短篇小说有好几篇,其中最令人眼花缭乱的是《〈堂·吉诃德〉的作者皮埃尔·梅纳德》,他不仅捏造了一本书,而且捏造了一个假想作家的全部作品。要命的是,他所谓的“假随笔” 读起来完全是一篇名符其实的漂亮书评。

真不知道这究竟是短篇小说的独具一格,还是随笔的别开生面。这些文章,博尔赫斯既收入随笔集,也收入短篇小说集,不能不使我感到他对于小说与随笔,是并不打算作为传统的两种文学体裁,予以分开的。他把两者捏合在一起,自己的身份也变化莫测,就小说而言他是作者,而作为评论一本书的随笔,他又成了一个读者。

博尔赫斯显然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创作者,他从来不满足于仅仅是单纯的写作。当他花 6 年时间,把一篇随笔中的情节改写成一篇“名符其实的短篇小说”时,评论家不难发现他意外的结尾是模仿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罗杰·阿克洛埃谋杀案》;而在剪裁上,又仿效了冯·斯顿伯格影片的清晰、简练和严谨,但是他自己却不在乎,他只管从随笔到小说,从小说到随笔, 自由而松弛地一篇接一篇地“游戏”,并“依靠它们确立起短篇小说家的地位”,其创作状态令人叹为观止。

收有《通向阿尔·穆塔西姆》的随笔集《永恒的历史》,由于是一个大专门化的小书商出版,发行量极小,只卖出了 37 本,可是博尔赫斯却说:“如

果你想想 37 个人——那些人是真实的,我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容貌,

各自的家庭,居住在他们自己的特定街道上。如果你卖出了比方说 2000 册,

那么你好像根本就什么也没卖,因为 2000 册太多了——我是说,多得想象捕

捉不了。而 37 人——也许 37 还是太多,也许 17 更好,甚或 7 人——但 37 人仍在人们想象力范围之内。”

模仿博尔赫斯的口吻对自己说:“如果你写了比方说××万字,那么你好像根本就什么也没写;如果原本只有一个短篇小说,那么,你所有的收获无非是一些“假随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