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阅读

吴若增

大约是为了自豪,自豪于孩子的聪明和大人的家教,经常有人让他(她) 的孩子——总是 3 岁或 4 岁的样子,站在我的面前给我背诵唐诗。逢到这时, 我就颇为尴尬,但也只好言不由衷地赞美。

因为在我看来,这样大小的孩子是应该属于童话的。倘是背诵,不妨去背诵几首儿歌。夸耀自己的孩子已能背下唐诗百首,其实未必是好事——至少是不那么必要。因为这样大小的孩子,还读不懂唐诗;而孩子能够读得懂的,家长们又错过了。

据说外国在这方面很发达,3 岁有 3 岁的读物,4 岁有 4 岁的读物⋯⋯ 以此类推。我想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就人的成长规律来说,不同年龄的人有着不同的兴趣范围、知识积累和感悟能力。因此在阅读方面,就既不要超前,也不要滞后。

我小的时候,没有这样的条件,所以三四岁的时候,尚不知唐诗为何物。想来也颇遗憾。

我的读书,是在上了小学之后,时间是 50 年代初。那时,马路边上有许多小人书摊,花上一分钱,可读上一本。内容呢,多是武侠,但此外也有“水浒”、“三国”、“西游”⋯⋯记得那时的老师,反对学生们去读小人书, 说是怕读了走火入魔,上山寻道。可能确有这样的例子;但我及我的同学们, 尚没有迷到那程度。我们读了武侠,就用木条做成刀剑,学习书上画着的一招一式,比武。那胜利的,便自吹为“武艺高强”。后来年岁稍长,不满足于小人书了,便去读字书。记得开始读字书,是童话,是民间故事。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都兴味盎然。

1957 年,我从沈阳去哈尔滨,住在姐姐家里,读初中一年级。我们那个学校有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可一本一本地借书。记得有一天,我在卡片上看到一本书,曰:《汤姆·莎耶历险记》,认为一定有趣儿,便借来,读了。想不到这一读,竟一发而不可收,并对我后来的走入文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汤姆是一个美国小孩,聪明、机智、顽皮,且富探险精神。他的故事, 强烈地吸引了我。而他那并不完整的家庭环境,也与我类似。因此,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他,并产生了许多与其同游的幻想。

汤姆的故事有 3 本,“历险记”之外,是“侦探案”、“出国记”,我随后便都借来读了,并由此知道了作者马克·吐温。

以后,我读马克·吐温所写的哈克贝里·芬的故事,读马克·吐温所写的其他故事。这时,我感到了文学的魅力,便开始了世界文学名著的阅读。而这种阅读的导引,大抵是靠了作品前后的译者序或译者跋。

高中毕业之前,我已把世界文学名著浏览了一遍,举凡世界上最著名的那些文学大家的作品便都有涉猎。其中,我最喜欢的是莎士比亚的戏剧。有些台词,我都能背诵下来。

可惜的是,那时的年龄毕竟太小,所以读了是读了,但要说是理解得深刻,恐怕就难。只是我读了他们的作品,我就懂得了人活着必要正直,必要善良,必要勤奋,必要有爱心。

写到这里想起了 60 年代的一件事。那时,我读大学,赶上阶级斗争天天讲,改造世界观天天讲。有一天,我们在农场干活的时候,逮到了一只野兔。如何处置这只野兔,便被分成了两个阶级。无产阶级主张摔死它,说这才为革命者本色。我因为不忍,出来反对,便被划为资产阶级。以后搞活动,便总得检查,因为据说不敢摔死兔子的人就不敢跟阶级敌人斗争,甚至就是同情阶级敌人。

这很可笑罢?但这只是一个最小最小的事例而已。

我上大学以后,读的是政治经济学专业。可能与年龄的已入青年有关, 也可能与那阵子的频繁的政治运动有关,我那时已开始摆脱了文学的幻想, 而关心起民族的命运来了。于是我读的书,就转而进入了政治、经济、历史、哲学一类。其中,最使我感到兴趣的,是阅读伟大人物和历史人物的传记, 如《甘地自传》、《尼赫鲁传》、《恩克·鲁马自传》、《拿破仑传》、《马克思传》、《赫鲁晓夫传》、《卢梭忏悔录》、《回忆与思考》、《第三帝国的兴亡》等等。

这些书籍的阅读,极大地开阔了我的视野,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我的性格和观念。比如说,我不再那么多愁善感了,我不再那么关心个人的兴衰荣辱了,我开始想到要做一个有益于民族有益于社会的人了,我决心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我不应该只属于我自己;如果能够,我要为这世界干点儿什么。”我这样想,并踌躇满志。

可惜随后到来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以及“大学毕业生也要到农村去”,使我一下子沉入了命运的底层。理想破灭了,我被发配到了一所离古沧州不太远的农村中学,去当了一名语文教师。而且一干就是 8 年。

恐怕还亏了我在大学期间的那个阅读,那 8 年期间,我虽僵卧孤村,却不自哀。别的一时干不了,我就继续阅读。只是这时能借到的书已经很少, 我就研读唐诗、宋词一类。

插上一句,我的阅读,因为从来就没有任何人给以指导,就读得有些散乱。前已有述,我是先队外国文学入手开始阅读的,高中二年级以后,才开始转入中国现代文学的阅读。在这部分阅读中,给我以最大影响的,或者也是我最喜欢的,是鲁迅和巴金。

而对于几部中国古典名著的阅读,则是在文革后期和下乡以后的事了。说起来,就是有点儿倒着读了。

这个期间的阅读,至少是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不然,那寂寞、清冷的日子就实在是太难熬了。

文化大革命以后,百废待兴。从自身的选择来说,也就有了可能。而年龄,也到了 36 岁,该为这辈子干点什么了。

经过了再三斟酌,比较,我放弃了几个选择,开始了文学创作。时在 1980 年春。

十几年来,我写了一批小说、一批杂文、一批其他的文字。应该说,我感谢写作之前那几十年的阅读,因为没有它们,我当然是无法从事我的写作的;但也反过来,我就发现自从开始了写作,我就几乎没有时间再去进行稳稳当当的阅读了。而且,人一旦进入了写作状态,那么他的阅读就不再是一种轻松的欣赏和愉悦了。写作人的阅读,就总是免不了分析,分析其成败得失以供自己借鉴。显然,这样的一种阅读,已不再单纯。

此外有一点,也许是我与其他作家们不同的,是我自写作小说以来就不喜欢阅读小说了。但我抽空,也读点儿哲学、社会学、心理学类的书。有时, 我也很喜欢读一点宗教,并认真地体味它们。我想,这可能与我的年龄与阅历有关罢?

人的一生,大体上可分为吸收与释放的两个阶段。立下事业并为之奋斗之前,应该说是吸收阶段。这个阶段,主要是通过阅读来充实自己。据我的体会,阅读应该顺乎自然,即你想读什么便读什么,以免夹生。此外,阅读要跟自己的思考结合起来,这样的阅读才堪称吸收,成为营养。再有,就是面可以铺得宽一些,但重点书目则要读得精一些。

有句俗话,叫做“活到老,学到老”,是不错的。但人到中年以后,要释放了,要为社会干一点儿什么事了,那么他就很难再找出大块时间去学习了。记得小时候,总听见这样的教诲:趁着年龄小,要多读点儿书呀!那时, 因为没有体会,便对这教诲理解不深。而今鬓已星星,再想这话,确为至理名言,只可惜来日可数,疲于释放,便也只是留下感慨了。写到这些,仅供年轻的朋友们一阅,信不信自便,只望不至于招惹厌烦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