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层面的展示与反刍

——读《生命通道》

徐磊

在不经意间你也许注意到了，澎湃的经济大潮并没有使文坛沉寂和萧条。在文化舞台独守寂寞的思想者不乏其人。他们张扬起生命的旗，始终恪守着心灵的圣地。于不声不响中，尤凤伟推出了他的力作《生命通道》（载

《当代》1994 年第 4 期）。

作为一篇新写实小说，尤凤伟没有象苏童、凌力他们那样，将目光投向历史的久远处。笔触所及，却是当今人们用眼睛乃至心灵抚摸了无数遍的那场战争。就像遥远包含着亲近一样，熟悉中也不乏陌生。从地域文化习俗，到民族思维模式，以及人们的生命意识与冲动，作家站在人类进步的理性高度，着力重新审视人类在特定历史背景下的抗争与无奈。

作者笔下的日本军医队长高田，作为一个反战形象对读者来说算不上陌生。而他的一番道白，却从历史和民族心理构成的角度，颇为深刻地揭示了那场战争演绎的背景，以及给不同国度的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和精神创伤。高田与苏原有着许多共同之处，同是生于医学世家，又同是在大学学习医科。不同的是一个生在日本，一个生在中国。作为“小人物”，他们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在这场民族战争伊始，他们的对立是难免的，而他们在人道主义契合点的交汇不能不说也是一个必然。在广阔惨烈的社会时空中，作者通过对构筑“生命通道”中一个个事件的生动描绘，展开了对复杂的人性世界剥离与透视。我始终认为，那些得以流传的作品，不可能不准确地反映一个时代或一个时期人的处境。一切文化层面和生命层面的展示，同样抹不掉时代的印记。

细细研读这篇作品，你会发现作家写人在外部环境中的苦斗、挣扎、妥协和自我毁灭，的确十分深刻。当我们翻开当代中国文学新写实主义的页章，从陆天明、陈忠实、刘恒、刘震云等出手不凡的佳作中，可以看出新写实主义描绘人物，常常挖掘那些伟大人物身上卑微的东西。他们在讴歌人类崇高、善良的同时，更多地关注他们身上的邪恶和丑陋。在还人一个真实的原生态上，尤凤伟的追求与上述作家表现出了相似和一致。而在观察客观世界和人物的视角方面，以及在思维定势和表现手法上，他却有自己独具匠心的一面。

上说的主人公苏原医生作为文学现象中极具“个性”的人物，命运可谓多舛。他由一个有良知的公民沦落为民族的败类“汉奸”，其间经历了生与死的多次选择。由此揭示了他内心的隐秘、矛盾和冲突，人性的复杂被作者铺展得淋漓尽致。当敌工“老马”劝苏原不要给日本人卖命，做了汉奸不会有好下场时，苏原竟矢口否认自己是一名汉奸，并一再声明是让日本人逼的。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他开始为抗日队伍收集情报，还冒着风险与高田一起进行“生命通道”——这一修补生命的人道主义工程的研究。为了爱妻，他忍辱负重，放弃了逃跑求生的机会⋯⋯作者没有将苏原的描写脸谱化和给他一个“汉奸”了事。他的人格似乎已丧失殆尽，而良心未泯，他在泥潭中的痛苦挣扎和失衡的心理，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而愈富有层次。80 年代初，人道主义曾经是我国文坛的一支颇为嘹亮的旋律，而到 80 年代的后期便受到质

疑。在 90 年代文学呈多元化发展的趋势中，一批中坚作家呼啦啦地又扯起一

面反人道主义的思想旗帜。同是在许多新写实主义的小说里，对人性美的赞颂继而被人性恶的审视所取代。当人的残忍、贪婪和冷酷充斥在字里行间，常常使读者还未及掩卷，便倒吸起几口凉气来。这两股文学思潮和倾向对作者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人道主义的光辉和非人道主义的潮流，几乎同时涌入“生命通道”。北野少将在刑场滥杀中国平民所表现的卑劣、恶毒，八木院长解剖活人时显露的残忍和冷酷，还有那个死心踏地做汉奸的卜乃堂，从卖身投靠，到携苏原的妻子牟青私奔，周身无不透着自私和贪婪。这自然会使读者从另一个生命层面，对人及人性进行冷峻的反刍。

作者对生活的深层体验和把握贯穿作品始终，笔力所至写出了那个特定时代人的某些本性方面。作者制造情境的手法，着力塑造人物个性的笔触，不仅深刻而且极富有典型意义。作品所凸出的思想内涵，从另一个方面折射出了作家的责任感和苦苦探寻。尤凤伟试图通过对苏原等人的拷问，探索国民内心原型的东西，以及他们所萌生的历史背景。鲁迅先生当年曾对阿 Q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苏原这类人物，作者觉得一个哀和怒似乎还不够，也简单了。于是他虚晃一枪，在近乎同情的笔调和人道主义的理念中，表达了对此类人物的愤懑情绪。

这不由使我想起作家张炜的一篇短文《再谈学习鲁迅》。作家的表白动情而又深刻：不仅是作家，即便是音乐家、画家，也必须是战士的性格。艺术家的主要特征是“会恨”⋯⋯

这不是一般的恨，不是一般的冲动，而是深深的、永久的、永远不会被遗忘，永远也不会转移。恨得结实，恨得无私。一般人会这样恨吗？一般人只会为自己恨。鲁迅正因为会仇恨，所以我们才时常能感到他的大爱。仇恨是人性的力度，是做人的原则，是一种道德的召唤⋯⋯一个真正的作家必定是一个战士！

张炜在这里旗帜鲜明地张扬起他不与世俗为伍孤独前行的精神。尤凤伟却在《生命通道》里身体力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