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 士

梁真

谈论堂吉诃德是非常诱人的。近 400 年来,各个时代的各国读者对这个小说人物的解释互不相同。谈论堂吉诃德又是非常困难的,如果一个作家不坚持自己的独立思考仅依附已有的学说,人云亦云或拾人牙慧,无疑是极大的不自重。正是努力遵循这一原则,适逢堂吉诃德诞生 390 周年,我匆匆记下匆匆思考时的只言片语,以示纪念。

西班牙斗牛士的传统能够延续至今,我们不难理解一个向狮子挑战,与风车拼杀的堂吉诃德。类似的例子中国就有,文学典故叶公好龙和武松打虎便是。夸父追日也算一例,但过于虚妄。当然还有愚公移山,只是太沉重。叶公属于精神上的英雄,武松虽是付诸于行动的打虎英雄,却没有多大的理想与抱负。堂吉诃德恰好集叶公、武松于一身,就是说,他的精神与行动是一致的。除此之外,堂吉诃德还能够看见幻象并自圆其说,这就使人想起莫尔的《乌托邦》。堂吉诃德的行为准则及道德观与乌托邦人非常接近,就连莫尔的乌托邦语气与堂吉诃德的口吻都很相似。把空想变成行动是危险的, 因此,当我们把莫尔的一小部分空想借堂吉诃德付诸于行动时,读者看到的是一个不断受挫的疯子。莫尔是一个理论上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则是一个行动中的莫尔。我注意到,多少兼备这两个人的特点的是“最后的儒家”梁漱溟。比莫尔幸运,梁漱溟能够把山东邹平当作他乡村建设理论的实验区。“我不是学问家而是实干家”,梁漱溟说。他风尘仆仆地行走在齐鲁大地, 盛夏也不变的旧式长衫包住弱小的身躯,使我想起全身盔甲的堂吉诃德。我隐约感到了堂吉诃德、梁漱溟、莫尔三者之间的某种联系,只是未及深入思考一时难以说清。

按照海涅的说法,堂吉诃德是想使早已成为陈迹的过去起死回生,就和现在的事物冲撞。海涅的解释显然不能令人满意,“过去”是指骑士小说、

《乌托邦》、还是孔孟之风?“过去”是臆说还是像玛雅一样确有其城?在今天,我们更倾向于堂吉诃德精神中所包涵的社会幻象。使我们感动的正是堂吉诃德的理想、品质和行动上的孤立无援。

堂吉诃德代表一个大家族,亲戚朋友遍布全世界。他的磨难与执著使他成为这个大家族的精神领袖。堂吉诃德精神不仅能影响未来,还能照亮过去。十年磨一剑,谁有不平事?贾岛的正义感跃然纸上。金庸为什么拥有那么多读者?海明威是另一个隐藏中的堂吉诃德,这从他热衷于西班牙牛牛及非洲莽林的种种冒险可以看出。在《老人与海》中,堂吉诃德式的行动与精神表现得最明显。

塞万提斯为我们展示了一个严肃认真的荒谬,神志清醒的迷醉,理智健全的疯狂,正是这一悖论,昆德拉把塞万提斯看作现代小说的创始人。在谈论他的荒谬时,有位朋友提醒我注意西西弗。这一提醒是必要的,堂吉诃德与西西弗确有某种悲剧意义上的关联。然而,西西弗开始就意识到自己荒谬的命运,堂吉诃德却临死才醒悟,痛骂骑士小说——这很可能是塞万提斯最大的败笔,这一结尾削弱了人物的感染力,使一本正经的荒谬变成一场闹剧。

去年获奖的奥斯卡片《阿甘正传》使我们看到美国式的堂吉诃德。有人曾问:堂吉诃德是疯子吗?我们问:阿甘是傻瓜吗?还是我们变得过于聪明

了?当阿甘一言不发地开始他那令人震撼的长跑,我们看到跟随他的不再是一个而是一大群桑丘。

西班牙剧作家埃切加赖的《不是疯狂,就是神明》描述了一位堂吉诃德式的人物罗伦佐,一个由于正义的感召而放弃世俗财富和牺牲个人的殉道者。 1904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与其说奖给了埃切加赖,不如说是奖给早逝 300 年的塞万提斯。或者不如说奖给堂吉诃德的,这位可敬可笑、可歌可泣的战士最符合诺贝尔遗嘱中定下的“理想主义”倾向。因此,诺贝尔多少也算一个堂吉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