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译档案

杂花生树

林斤澜

胡愈之先生的回忆文章中,说到请蔡元培先生为《鲁迅全集》写序的事, 称赞序文第一段有磅礴之气:

“‘行山阴道上,千岩竞秀,万壑争流,令人应接不暇’;有这种环境, 所以历代有著名的文学家、美术家,其中如王逸少的书,陆放翁的诗,尤为永久流行的作品。最近时期,为旧文学殿军的,有李越缦先生,为新文学开山的有周豫才先生即鲁迅先生。”

现在这个集子以文化地域为范围,可称吴越卷,选编现代当代有关风土人情的散文。说到散文,几十年前就有议论:“五四”以来,散文最看好, 不是受鲁迅影响,就是周作人的影响了。这话也许绝对了些,但周氏兄弟的影响超过别的作家,这是一般认识得到的事实。

眼下有人说,鲁迅当然是大家,周作人只能算名家。大家名家的说法是“国粹”,可从来没有板定的定义。这两年又搬出来计较,也意见不一。不过自称大家,总是不免小气。

周氏兄弟周围,诸家蜂起,浙籍殊多,真是“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但日月如流水,滔滔到当代,好像“江山代有才人出”,“只是也分大小年”。

或者聪明才智,转移到别的“中心”去了,“主流”去了。

也许处在“破四旧”年代,把风土人情也破得“彻底干净”了。可能五六十年代做下了“低谷”,走不出来。

本书的编选宗旨,还是属“文学类”“散文门”。不过取舍起来,风土人情待遇“优惠”。撞着稀罕时节,也会以稀为贵起来。

原本散文是个笼统的说法,古人用来和韵文相对。今人也有大散文的主张,那是对着文学散文而言。可见散文“门”里,若再分层论户,只好见仁见智;可重题材,可据“文体”,可文学也可文字见好的就是。

暂不妨以个人阅读兴趣大别为二:一曰聊天的。一曰做梦的。

大约 1500 年前的“世说新语”,不但集聊天之大成,且成就高远。现代周作人一路的“絮语”、“琐事”、“家常”、“乡谈”、“传说”,却又有真知灼见的闪烁,更兼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近年这一路又见多位耄耋老人,文思泉涌,仿佛系列的姜太公。

“聊斋”题名曰聊,不过不乏精彩篇章,是做梦的古典。“开山”鲁迅, 也开了聊的新路。但散文方面“开山”之作《野草》,实是一部梦书,其中一组,径直以“我梦见”三字开篇。新近善做梦的,似是青年女作家居多。当然梦与梦也不一样,往昔大都不耐黑夜,驮上寻找光明的梦走进人生,走上文场。就有“肩负闸门”的壮观,“横着站”的“横下一条心来”。今日的梦不少“向内转”,探索魂灵,不免幽微曲折,许多扭曲,多多磨折。

无论如何,散文走出了“低谷”。

这里却不得不收住,因为这个集子着重地域的风土人情,恐怕看不大出来散文的“全息”品貌。论地域,此地又有几句祖宗传下的名句:“暮春三

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集子不妨取名:杂花生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