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水

周绳昌

在我国历来的文学圈子里,有一种引人注目的风格差异:南方的灵巧飘逸和北方的凝重刚健。这种差异的形成,缘由颇多,这里单说一个“水”字。

古语说:“近山则诚,近水则灵”。意思是,生活在山区的人性格诚朴、直爽,生活在水乡的人,性格则是灵巧、聪慧的。郁达夫说过这样一句话: “凡是北方的雨都是可喜的。”为什么可喜?因为北方的年降雨量只在 250

—500 毫米之间,而南方就不同了,秦岭以南是 800——2000 毫米,飘飘洒洒,透心彻骨地洗涤你、沐浴你。

水对南方人来说,既是生活的怀抱,又是衣食父母;既是交通的途径, 又是审美的对象,更是精神性格的一种源泉。那萦回曲折的绿水、星罗棋布的池塘,还有那水网密布的河湖港汊,孕育出了南方作家、诗人活泼的性情和潇洒的人格。

潇洒的人格可能会产生潇洒的艺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神清气朗,表里澄澈;王羲之的字潇洒灵秀;李白的诗除了天马行空的浪漫,还有“南湖秋水夜无烟,耐可乘流直上天。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滔白云边”的洒脱和空灵。现代诗人徐志摩的诗文也够柔曼倜傥的,思路飘忽、无迹可寻。而他本人也像是象牙塔里的一位诗仙,穿一件纺绸长衫, 在夏日的傍晚,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点云彩。那风吹得绸衫和人一起飘飘欲仙,好像会凌空而去。而在北方作家那里,人们谈到的大多是沉重得像村头的磨盘,古老得如北方的黄河,让人惊心动魄,使你长歌当哭。

比较唐诗和宋词,同样可以看出“水”对南北方作家的浸染所形成的不同风格。唐诗从总体上看是南北风格的融合,但在初唐、盛唐和中唐的诗作里,主要的气质特征还是北方的刚健和沉重。尤其是盛唐诗,无疑是北方风格,是北方文学的鼎盛气象。这是因为初、盛、中唐这三个时期创作的主要基地都在北方。130 多位诗人,北方籍的就有 90 多位,占 70%以上。而到了晚唐,99 位诗人中,北方籍的只有 25 人,占了 30%。至于晚唐的三位大诗人大词人李商隐、杜牧、温庭筠,虽然都是北方籍,但他们在南方生活和当官的时间都很长。这时,唐诗已经由北方的慷慨悲歌转变为南国的烟雨楼台、才子佳人了。

到了宋词,几乎全是江南水乡都市的言情之作。一方面,是因为宋词继承了南朝民歌的水气;另一方面,也是重要的一方面,宋词作者 800 多人中,

有 700 多人是南方人。在他们的作品里,满目都是烟水迷离、斜风细雨的南方之水,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古典诗歌中大凡写挺拔奇峻的山,多表现为北国的刚健美感,是风云之气英雄之志;大凡写到柔婉委曲的水,多表现为南国的美感,是风月之意和儿女之情。即使是宋代南方的诗人,所写的诗也不同于唐诗,其流转灵活犹如当代文化巨匠钱钟书先生所论:“如摄影之快镜, 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

如果再比较一下诗仙和诗圣,就更有趣了。杜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是“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从中可以使人体味到北方人的耿直、刚毅和雄浑。而李白常常以酒孕诗,与月对吟。他把庄子的飘逸和屈原的瑰丽合而为一,是南方式的浪漫,巴山蜀水的灵性。

在现代文学里,像郁达夫、沈从文、朱自清、钱钟书、徐志摩、张爱玲等一大批南方作家,有的精细曲折,有的潇洒亮丽,有的缠绵妩媚,有的飘逸浪漫。他们写出了很多灵动飞扬的传世佳作。然而 40 多年来,从总体上看, 在我国现、当代文学里,北方文学的浑厚刚健显然占有优势,而南方作家的灵性相对薄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