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雨果小说的情结

丛维熙

接触雨果作品的时间很早,可以寻根到青年时代,但雨果作品真正成为我的精神旅伴,已是人到中年。

一个人喜欢读什么作家的作品,由两大因素决定。一曰:气质和秉赋的诱因。虽春兰和秋菊皆为花中之秀,但因有人喜春天万物之复萌,则喜欢绽开于春时、一枝独秀的春兰;有人则偏爱秋之天穹深远,秋菊之清爽雅淡。因而自古以来,诗文中对兰、菊各有所赞之诗文,屡见于书林之中。二曰: 生活经历之影响。权贵们的纨绔子弟,爱着戏曲中的《游龙戏凤》:而贫穷的莘莘浪儿,则盛赞《打渔杀家》。

气质秉赋决定阅读感情。生活经历制约欣赏趣味。

这是自古至今阅读志趣的内在渊源,让高衙内之类的犬子,爱着《林冲风雪山神庙》大概是不太可能的。然否?

青少年时代的我,十分崇尚俄国屠格涅夫的作品。他的《贵族之家》、

《罗亭》、《前夜》、《父与子》以及《猎人笔记》,我都写下过十分详细的阅读笔记。

后来,生活的主轴转位,1957 年后我被送进劳改队的电网大墙,阅读文学作品之定向,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雨果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

《九三年》⋯⋯便成了我的无言挚友,每天对我述说底层世界的人物悲情, 也促使我凝视的目光,转向到我生活中的那些社会贱民。

这可以归纳为生活之劫难,冲击了我原来的文学秉赋,使我发生了文学的嬗变和移情。诗情画意的追求让位给人间悲剧的感悟,因为我每天和冉·阿让与芳汀一类的人物一起生活,悲天悯人与自我怜悯,便结成了孪生姊妹, 亲密得无法割舍。其中,我尤其深爱雨果的《悲惨世界》这部长篇巨著,比如书中的主人公冉·阿让,为了充饥的一片面包而行窃,但惩处他的“鞭子”, 却是 13 年的劳役⋯⋯我在劳改队的一个少年同号,在 60 年代初的大饥饿中, 为了填饱肚子在某大百货商店里关门时,偷偷藏在柜台之内,夜间他揣饱了一肚子糕点,待第二天商店开门时被抓获,从此一顶“窃贼”的铁帽就戴在了他的头上。他具有和冉·阿让的同样善良和同样的智商,在劳改队中成了我十分要好的忘年囚友。因而,在后来我动笔以他为胚胎写出了中篇小说《远去的白帆》(获全国新时期第二届优秀中篇小说奖)。从读书的视角去回眸这篇作品的孕育诞生,无疑地是受了《悲惨世界》那个贼——冉·阿让良知的召唤。

在劳改队读小说之类的书,是十分困难的。在津北一个能收容万名囚徒的大劳改农场,我曾留下这么一个令人酸楚的记忆:某个周日,我正躺在炕上看高尔基的《母亲》,一个罗锅驼背的×队长突然走了进来,他发现我在看书,像发现什么敌情一样问道:

“你在读什么书?”我说:“高尔基写的书。”

他说:“什么高尔基低尔基的,一律不许读。你为啥不读毛主席语录?” 我争辩说:“革命导师列宁很喜欢高尔基的书。”

他朝我一伸手:“拿来缴公。”

专政与被专政之间,不存在什么道理好讲。《母亲》一书,就这么离开了我。吃一堑、长一智,偷偷阅读《悲惨世界》时,我不得不包上《毛泽东选集》的外衣,以躲避“老鹰”的突然“捕雀”。这是文革年代中,落难学子无法抗拒的悲剧性命运。70 年代初期,劳改部落大转移,我浪迹到晋阳大地,在一次突发事件中,我的书箱被全部用麻袋装走,身边只剩下方志敏烈士的《可爱的中国》、孙犁的《荷花淀》,还有伪装成毛泽东著作的《悲惨世界》。在晋东南的一座劳改矿山,由于监号人满为患,我有幸能一度住在矿山附近的农村。在那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的一间小屋,《悲惨世界》便成了我灵魂栖息之地。记得,在下矿井挖煤的劳动之余,我还摘抄过冉·阿让后来当了马得里市长后,出席法庭对囚徒的审判,被昔日同监的囚徒辨认出来,他满头黑发瞬间变得银白如雪的精彩篇章⋯⋯这些,足以证明生活的变迁,不仅可以使人涉猎书海的兴趣,发生巨大逆转;对一个作家来说,它还能改变你的文学观念、文学视野和文学追求。如果说,在新时期以来,我的作品无法逃避对悲剧性题材选择的话,雨果作品对我的影响,是其中的因素之一。

因而,在 1987 年我穿梭般在西欧访问时,从德国波恩抵达巴黎的第二天,我不是先去世界闻名的罗浮宫和凡尔赛宫浏览法国艺术,而是先去觐见雨果故居,雨果博物馆。当天,适逢雨果博物馆修整内部,不对外开放,我通过翻译,硬是使那位博物馆的法国小姐,把我当了特别观众,为我开放了雨果作品的各种译本藏书书库——这是一般法国读者也禁止涉足的文学圣地。

我和雨果结缘于生活。

生活又使我更加崇敬雨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