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导王朔

陈村

我知道王朔是不爱让他人开导的。但他不爱,人们就不开导他了吗?真是和尚摸得,我摸不得?我虽向来欠缺人文精神,也是要对他表示文化关怀的。这叫开导你没商量。先说一则 花絮,刚才用双拼双音找王朔的名字, 打完四个字母,突地跳出“妄说”二字。电脑真是一个精灵一样的东西,有神秘因素的。电脑的诽谤可是没法和它生气,我打“新民晚报”,它居然出来“邪门歪道”。我打“文艺”,它出来“瘟疫”。王朔也就成了“妄说”。精彩极了,你有什么办法呢?

用王朔的语言说,王朔这苦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我应该算是王朔较早的读者,但不是忠实读者。我从《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开始读他的作品,读完觉得有些新的意思,一些场景活龙活现的,但文章明显分为两截, 并不统一。那时的王朔大概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多远,所以脚步还是迟疑的,探头探脑,留着后脚。说真的,大家也不知道他会走多远,所以居然鼓励了他几句,还以为自己是伯乐呢。接着有人神秘地来告密,说他的《顽主》简直是从我的《李章谈心公司》那里抄去的。我找来《顽主》审读,看完告诉来人,不是这样。这等聪明的人,不必去抄任何人的东西,即便真要抄一个谁,抄完之后也是他的东西了,真正的脱胎换骨。王朔的文章总是有他独特的骚味。后来,我又见过他几次,验明正身,发现他这个人也有骚味,骚得比较舒服。

王朔能有今天,就是因为他那独特的骚味,换种文明的说法,是他的文化姿态。他不以强者的面目出现,他的小说中,经常有一个或一串连另册也上不去的都市混混,既然已沦落到这一步,总是要有些劣迹打底的。奇怪的是他们活得很放松,很快乐,敢于正视任何东西,基本上也不妨碍他人,不尿你。他们自生自灭。这些文学史上从没出现过的混帐人物,加上王朔式的混帐语言,令人们难以苟同。大家看到,既然警察都不能将他抓去,人们怎么可以自说自话地将他们给毙了呢?但不毙不等于放任不管,教育还是必要的,且不论其他,光凭他们说话不卫生那一条,人们就有了天赋的教育权。大家无法教育作品中那些虚构的人物,就开始教育王朔。王朔依然嘻皮笑脸的,据说业务还蒸蒸日上,最近又要导演的干活,就差没当歌星或脱星。教育无效,教育者就有些心烦了。心一烦,难免有了拉下脸来的训斥。

教训王朔的大体是两类人。一类是自己干活的,和王朔持不同文见,其评判与其说是挽救王朔,不如说是警醒自己,其中据说包括张承志和张炜。另一类是不干活或不干正经活的,也说不上真有什么文见,每逢有热闹就要轧一把,也许能捞得些个外快的,比如我,比如比我还不济的女士先生。

王朔是你自己说的,《千万别把我当人》,你说《一点正经没有》,你

《玩的就是心跳》,普天下就是你最潇洒最牛逼最橡皮人了。今天,终于有人不把你当人了,你终于心跳了,如何就长了脾气,就要恶形恶状地做出一副《我是你爸爸》的嘴脸?人一发急,本相就出来了,本相一出来,说话就语无伦次了。原来,王朔也是嫌低爱高的,原来他的哲学并不彻底。这就俗了,我们很有理由说,仅仅凭着这样的俗就不能说王朔是高的。你王朔也来争什么名分是很麻烦的。这仿佛是文坛的又一次评职称。人家不评你,你就

弄出一叠流氓的帽子,人首一顶。即便你不吃皇粮,思想却入了皇粮。按你的办法,你要是不入,我们就发展你入。你要是入了,我们就清除你。你从大院搬到了大杂院,却还惦记着大院的动静,知你者,道你心忧,不知者, 道是某某。老先生好心夸了你一回,你就自己不知道自己了。严酷的事实教育了我,不要以为一个人出了家就完事了,六根不净,当了和尚还可能想着吃荤哪。

王朔你之所以成功,领导你王朔的核心思想,不就是你的低吗?低者, 贱也,你既然认了这个低,也要认下那个贱。你想想武训,那才是真正的千万别把我当人,一拳两个钱,一脚三个钱,越多的人糟蹋自己就越快活,而你,居然说什么你的文章就是“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俏皮果然俏皮,气味却不正了。我一听这话就知道王朔这小子开始变修了,你认认真真地在乎了。你一贯地嘲笑知识分子的种种毛病,但你既然码了字,有了文名,你也就难逃知识分子的下场,这不是抢开职称了吗?抢不到不是耍态度了吗?你竟然要去和别人比高,你看不得别人的高,你要将别人拉下来,分享你的低,这真是非常没有逻辑的糊涂观念。不必惊动先贤老子,凭着直觉就能看出,低洼之地,岂容他人酣睡。风水宝地呵,你却鄙薄起它来,非朋非类地也呼引起来。真是忘本啊!一个人偶然不是人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不是人。王朔哟王朔,我恨不得用“三家村”教授的办法,当头一棒,使之休克,然后狗血淋头。就事论事地说,我看不出别人在天上踱步,碍你王朔什么事了(当然,你在地上行走,也不碍天上的事)。别人教诲学子,即便真是收徒,图的也是文学事业后继有人,你风言风语,要去说别人孔老二, 这起码不厚道不平民化。人家觉得文章是自己的好,这是人之常情,你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必做出很纯情的样子,不要熬不得。是人就要吃饭,吃饭就要花钱,你偏说人家也聪明得可以,真不知这挣饭吃的事又有什么说头。我也读了张承志的文章,看到他含辛茹苦地挣钱,为了女儿的明天而挣钱, 真是天若有情天亦老的。这里的意思和你笔下的《我是你爸爸》分明异曲同工。你如何就硬是装得看不明白?别人要吃饭,只是说明别人是人,不能证明别人就和你一样。别人便没有为理想去殉难,至少怀有这样的一个心念, 你王朔就该肃然起敬,自愧不如,侧身而退,如何还要说嘴?是不是亡国, 理应由有关组织来鉴定,你王朔应该知礼识趣,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要做人就有高潮和低潮,人莫能免,何况那是你的前辈,多少人写着写着就不见了,他们写到今天还有潮也是一绝。你就永远是那种“一不小心就弄出一部《红楼梦》来”的状态么?凭什么不能说你王朔低呢?和他们相比,你的高潮不就是初潮吗?能这样说话么?

王朔最最可笑的是那些赌气的话,恨恨地说若干年后和人家比试一比试小说。这分明是小孩子打架,打不赢却嘟着嘴说,“明天,你敢来吗?”活活把人笑死。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十五年赶超英国”的味道?问题不在于是不是真的超过,而是这样的思维方式。人们通常以为王朔之流是不惦记明天的,谁知他想得如此之遥远,简直要把活儿派到下一世纪的中叶。小弟差矣!说一句卖老的话,这种力气话老汉听得多也。当年,老作家一个个宣称要长篇三部曲,年轻人则扬言哥们五年以后见,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两个五年也过去了,我没见长篇也没见骡子,甚至连我自己也看不见了。所以, 下一世纪的事情不妨留到下一世纪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