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散文·这样的人

陈思和

说句冒昧的话,因为有了《散文与人》这样一本书,才让人知道散文还能这样写;再进一步说,因为有了这样写的散文,才让人知道怎样的散文才是好散文。在今天的书市里,文化万般萧条,惟独散文繁荣,不但 30 年代的随笔小品都重新风靡人间,甚至连当代一些老的少的散文家也变得风雅起来,似乎什么样的鸡毛蒜皮都可以拉来作题目,而且也都可以畅销。这当然是一种文化宽容的标志。但是在这种热闹里面,似乎潜伏着一线让人不安的因素:这些高雅悠闲的文字里,总是缺少了一些什么。

然而这一本散文丛刊,厚厚的 300 多页、50 篇左右的各色散文中,竟没有一篇休闲的文字。正如主编之一林贤治在《论散文精神》一文中指出的: 报刊发表的大量大众化形式的散文,只能算“文章”,却与“散文”不同, 因为散文是精神解放的产物,当时代禁锢,端赖个人的坚持。这样一来,“散文与人”的意义不再是二元并立,而是指“散文的人”,即独立的人、自由的人,“惟有散文的人,才能写出人的散文。”林先生把文章与散文从概念上区分开来,似乎有些含混,不过用到“大众化形式的散文”这个概念,意义是明白不过的,“大众化形式”在今天的使用中等同于“畅销的”或者“通俗的”,倒不在乎在形式上雅不雅,而它的相反意义的概念应是“知识分子形式”。这并不是说知识分子与大众是对立的,而是指知识分子的人文精神的今天与流行的、媚俗的商品文化是截然对立的,“知识分子的散文”也就是指体现了独立人格、自由精神的散文,有批判精神的散文。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缺少也是最需要的散文。

打开丛刊,扑面而来的是张中晓的“无梦楼随笔”,以及有关张中晓的回忆文章,对于这个屈死在全国最大文字狱中的年轻人,我们曾经一无所知, 唯一的印象是那“三批材料”的按语中凡提到张中晓的名字都似有切齿之恨, 总以为是个犯了弥天大罪的人。但认真再读一遍“三批材料”,他的所谓罪行不就是先知式地揭穿了现代迷信的真相么?“无梦楼”,不正是一个身处浪漫时代而无情拒绝了浪漫幻想的严肃思想家的精神写照么?这些随笔产生于丙申辛丑之间,只要想一下,那些年里曾经产生过多少不切实际的梦想, 以后又有多少人以时代环境的名义推却了自己从未尽过的责任。而无梦楼主的随笔却将赤裸裸的真实留给后世,让人感到了作伪的困难。接着这组血写文字的,无论回忆还是游记,杂文还是翻译,都弥散了同样的精神力量。

读着这本沉甸甸的书,看着封面上的那张充满力度的木刻,不能不使人在当前萎靡的精神状态中重新振奋起来,我在这个时候仿佛看到了战火纷飞时代的七月,看到了混乱沉闷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