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分无赖在石山

刘绪源

韩石山赠我几册评论与散杂文集,我读得兴味盎然。我是将他的论文杂文全都当散文来读的。去年秋,他来上海,我当面称赞了几句,他谦虚道: “我那是乡野的趣味,算不了什么。”我顺口说:“既有乡野气,又显得挺有文化,这就造成了你的与众不同。”事后想想,又觉得不全对。分明记得读韩文时的那种感觉:很有趣,很特别,口角常含着笑,有时是畅怀大笑; 觉着十分亲切,说家常话似的,却又不是一般的家常话,里边透着一点深度, 有一种文人气息,一种对人生的感悟。可是,也透着深度,也亲切幽默如家常闲话的,比如汪曾祺的散文,何以读来的感觉就与之不同?这里也许会有高下之分,但我想,它们主要还是风格上的不同。也就是说,韩文在上述特点之外,其实还有某个更要紧的特点在。

是什么特点呢?且看这一节:

总爱揣摸品味自己写下的文章。写成了,看一遍,好!发表了,再看一遍,好!过上一段翻出来看看,怎么看怎么好——好不要脸!

这是他为自己的评论集写的后记中的话。再看这几节:

调侃自己,或者说自轻自贱,是写文章的一个诀窍,也是一种胸怀,一种风度。这话或许说得过了头,但我却以为就是这么个理儿。

前些年,我们总在叫嚣什么,要有“大家风范”,要有“汉唐气魄”,倒也出来些身体力行的作品,过后总感到不是那么回事。若说有什么气的话,只能说有些霸气或匪气⋯⋯

别装什么满腹经纶的怪样子了,勇敢地调侃自己吧,至少可以遮点丑。(《要会调侃自己》)

那么他又是如何调侃自己的呢?干脆再抄两段,看看读来是不是有那么一点滋味。其一写的是与妻子同去舞厅首次亮相的事:

等什么,跳呀,我不由分说拉起妻,怎么搞的,一动脚步就乱了套,半个月来学的那些本事全忘光了。勉强捱到曲终,赶紧坐下⋯⋯

本该偃旗息鼓了,可又不甘心,来了岂能不跳?一时间怒从心头起,不管他奏什么曲子我都下场,跟这个跳了跟那个跳,甚至还邀相邻的女士跳。嫌不好么?下次还轮不上你哩。过后小田夸奖我说:

“韩老师最大的优点是胆大,往后肯定能跳好。”

胆大后面还有三个字,他没好意思说出来。(《踩点》)

其二,则是写他在家中的“丑态”:

饭是不能做的,理由是不会。当过十年教员,独身在外生活,哪能不会做饭?可我一口咬定不会。也不是没试过。炒菜,我掌勺,妻督战,火打着,妻喊:

“倒油呀!”

一下子就是小半炒勺,足有四两,妻心疼得什么似的,忙夺过勺子往出舀。“倒菜,搅呀!”

我跟个木偶似的,动作迟缓,笨拙。心里打定主意,不能成功只能失败。此风不可长,若会了这一手,往后别想有安宁日子。

实践出真知,事实胜于雄辩:这家伙确实不会做饭。

(《三个最难伺候的家伙》)

再看看他的那些题目,那与众不同的感觉就更清楚了:《一件亏心事》、

《少年三偷》、《我的小气》、《我是个俗人》、《此事岂可对人言》、《是

又怎么样》⋯⋯

这一切背后的潜台词分明是:我横竖是这么回事,我就这么着了,看你能拿我怎么办!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无赖气。

到这里我便恍然大悟,韩石山散文的特征恰恰在于这二分无赖气。舍此便不成其为韩石山,便没有了读他作品时的那种独特的趣味。

为什么这无赖气非但不遭人恨,不惹人讨厌,反而显得那么可爱呢?我想,这是因为他本人并不无赖的缘故。当真见了面,我觉得他挺“老实巴交” 的,讲究理数和分寸,至少是个成熟、理智而有素养的人。如本来就是个无赖,且又以无赖为荣,一味在文章中颐指气使,还自以为是,那是比倚老卖老还要可怜,最后真会弄得只剩下霸气和匪气的。真诚的人,在文章中耍耍无赖,本质上依然真诚,这是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的。读这样的文章没有紧张感,却饱含着一种轻松的信任,仿佛听一个熟极了的朋友在嘻嘻哈哈无拘无束地说笑。这样的无赖气,其实正是真诚和无隔阂的体现。

这无赖气,实在只是一种童心,一种对人的信任,对人的不设防,同时也是一种自信,一种因问心无愧而随时口没遮拦的童年习性。大抵儿童总是如此的,年岁渐长,这样的可爱性格便渐渐消失,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多少保留住一点童心,所以它们很让人感觉珍贵。当然,这样的童心也不是一成不变。一般说,女孩子的那份娇气化作了缠绵的柔情;男孩子的天真傻气则变成了如韩石山那样的无赖气。这二者,永远都是可爱的。

韩文的这份无赖气,其实很难学。如没有相似的性情,只就事论事地学他的自嘲和调侃,弄不好就会流于浮滑,变成无聊。这二者的界限,实在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所以还是各人写各人的好。世间有一种韩石山那样的“无赖文章”,也就可以了。虽则嫌其少,但文章岂可强求?

(韩石山散文集《亏心事》、《我的小气》,天津百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