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张爱玲

耿林莽

自报上读到了张爱玲离世的消息,她死在异国他乡,独自死去多日,方被发觉。从找到的遗嘱上所列数项,均属常见,唯“骨灰撒在清静而开阔的地方”(这恐非原文),使人隐约感受到这个晚景凄凉的孤独女作家的某种性格特征。她作品中喜欢用“苍凉”、“悲凉”一类词语,用在她的“身后萧条”上,颇见恰切,而我想,似不止于身后萧条,生前,也已够萧条的了。仅据我读到的一段资料介绍,60 年代她在美加州大学任职期间,“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从迎面一排落地玻璃长窗,可以眺望到整幅夜景。她的房间里没有书桌,每天中午起床,下午三四点钟上班, 到午夜为止,天亮才休息,她深居简出,过着隐居生活”。这样的生活环境, 是也可算得上“苍凉”的了。

张爱玲文学生涯的极盛时代,是刚进入文坛的 40 年代初,那是在抗战时沦陷区的孤岛上海。那时她年轻,才华横溢,创作力旺盛,许多杰出的小说与散文都是那时的产物。当时我还是一个学生,已经被她的艺术魅力所深深吸引了。可惜解放后不久她便去了香港、美国,她的名字和作品同时在中国大陆销声匿迹。直到近几年,才又重新被提起、被重视、被许多出版社争相出版,被大量新的读者所传诵和热爱。当年曾给她以热情扶持的柯灵同志在

《遥寄张爱玲》的长文中,深情地写道:“我在北方湛蓝的初冬,万里外, 长城边,因风寄意,向张爱玲致以良好的祝愿,亲切的问候。”

人去了,唤不回;现在,弃离人世了,更留不住。留不住的张爱玲,而我却要写:“留住张爱玲”。是的,留住她,从她独具特色的那些优秀的文学遗产中,获得美好的审美享受以及创作经验的汲取,便是留住了她。

“我生来是个写小说的人”。她自己这样说。她的成就当然首先在小说方面。我由于自己从事于散文和诗的创作,由于一种偏爱,读得多的还是她的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的《张爱玲散文全编》据编者说收全了她的散文作品,或大体不差吧。那么,或许可以说,我基本上读过了她全部的散文作品,就个人喜好的程度来说,在当代中国的散文家中,还没有一个可与她“匹敌”的。我曾想,即使文学史上对她只字不提,她的价值也是已经被广大读者所公认了的。

她的散文最使我心仪的一点,是提供了最典型的散文范式。也就是,她真正抓住了散文这一文体的精髓:散,也就是自由度和随意性,做到了豁达大度,从容洒脱,若不羁之马,野游的云。她不大注意于紧扣主题,或什么“形散而神不散”之类的规矩,信马由缰,随遇而安。读她的散文毫无拘谨、矜持感,更无矫揉做作的痕迹。如吴福辉先生所说:“她不把散文的主旨提炼得干干净净,不用对照的集中的写法,而用‘参差’的写法,错落有致的写法,用更适合散文的写法,让‘散’成为一种美,一种兼有情理和文学两方面疏离的美。”

由于她深厚的民族文化素养,又深受西方现代文学的熏陶,由于她以小说家的慧眼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微妙细节,和诗人的独创性构建新鲜意象的能力,使她的散文极富生活情趣的亲切感,诗意的温馨,机敏的智慧反应,以及独具魅力的质朴无华却意味深远的语言美。

她有一篇《谈音乐》,将颜色、气味、声音都写得绘声绘色,充分体现了她的感觉和运用语言上的“特异功能”。譬如说颜色,有这样一段:

“夏天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折得很齐整,翠蓝夏布衫,青绸裤,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并不一定使人发生什么联想,只是在房间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我坐在一边,无心中看到了,也高兴了好一会。”

在这篇散文的末尾,写到《蔷薇处处开》那支歌,在大都市的夜晚听到时的感受,更是令人有“叫绝”之叹。

“丝绒败了色的边缘被灯光喷上了灰扑扑的淡金色,帘子在大风里蓬飘,街上急急驶过一辆奇异的车,不知是不是捉强盗,‘哗!哗!’锐叫⋯⋯在这样凶残的,大而破的夜晚,给它到处开起蔷薇花来,是不能想象的事,然而这女人还是细声细气很乐观地说是开着的。即使不过是绸绢的蔷薇,缀在帐顶、灯罩、袖口、鞋尖、阳伞上,那幼小的圆满也有它的可爱可亲。”这种不协调的反差,这种都市的喧嚣与优美歌声的“矛盾”,全从“感

觉”中透视出来,隐含着一种深沉的寂寞情怀。

张爱玲的小说无论从情趣上还是语言上,也都有着她的散文的这种诗意美。她的小说是高雅文学的重要成果。在海外风靡一时,被许多读者所热爱, 因而有所谓“张迷”的读者群。国内的一家出版社,将她的小说编入《现代通俗小说研究资料》,列为通俗小说。事实上,张爱玲的确受通俗小说很大影响,包括鸳鸯蝴蝶派小说,她都是重视并喜爱的。《红楼梦》更是她“迷” 读不已的书。在国外,曾以 10 年时间,完成了一部包括版本考证在内的研究性著作《红楼梦魇》,所谓“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张爱玲的小说怎样溶入并提高了通俗小说的品位,使自己的作品既保有通俗性作品的吸引力,又具有高雅文学的语言和风格美,这恐怕不仅是她的小说取得成功的一个秘诀,也为我们研究小说艺术如何在高雅与通俗间架设优势互补的桥梁从而达到共同提高的胜境,都是有益的吧。

通俗与高雅,生活感和诗意美,民族文化素质和西方现代派技巧,古典和现代,小说与诗、美术、音乐、绘画、戏剧诸种艺术与文学的交流,这种种错综的矛盾因素似乎都在张爱玲的作品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被她融汇于自己独特的艺术生命之中。我感到,这是一个颇值得探讨的课题,留住张爱玲,不仅留住她的作品,而且,留住她成功的经验,该是对她的最好的纪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