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无声无息的流水

斯妤

博尔赫斯的确是个诗人。一部厚厚的《巴比仑彩票》,通篇都是对时间的探寻,对空间的追问。无论是诗、散文,还是其最具特色、也最精采的短篇小说,表现的几乎无一例外都是作家对环绕我们的广袤时空的探究,对人类那变幻不定的命运的思索,都是玄而又玄的哲学命题。然而,诗人就是诗人,真正的诗人,真正的文学家是不会因为进行了深入的思索并获得深刻的思想就丢失其文学才情的,不,恰恰相反,卓越的诗人思索并再现这种思索时,他笔下流出来的正是独一无二的诗。

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篇篇都是诗。当然不是那种甜腻腻、粘兮兮的滥情诗。也不是那种声嘶力竭的嚎叫诗。它是奇倔,诡秘,深邃,宽广,同时精湛,简洁,含蓄,完满的。它的每一句话都是叙述又不仅仅是叙述,它的许多话都饱含暗示又绝不只是暗示。它的每一篇都在画圆,但似乎每一篇都在收枣的那一笔使这个完满的圆变成了一支匕首。这匕首指向的不是皮肉,也不是心,而是人们麻木的神经,停滞的思想。它让我们在猛然一震的刹那悚然一惊:生活是这样的吗?

是的,生活是这样的吗?多少枝节遮蔽了它的主干,多少假相淹没了它的本质,多少可能成为不可能。时间是无声无息的流水,不停向后流逝,流逝,我们却以为时间是永恒,永恒地在明天闪烁;空间是迷宫,不停地错位, 重叠,重叠,错位,我们却相信空间是规矩方圆,是不变的四合院,生活如此简单而复杂,平凡而新奇,短暂而久远,人类是多么不幸而有幸啊。

或许博尔赫斯并不是这个意思,这只是我的曲解或误解,但博尔赫斯理解这种曲解。

“地狱的属性之一在于它的不真实。”博尔赫斯这么写道。同时他又说: “过去是无法销毁的,一切事物迟早会重演,而重演的事物之一就是废除过去的企图。”他还说:“人会逐渐同他的遭遇混为一体,从长远来说,人也就是他的处境。”这些是博尔赫斯说出来的,而博尔赫斯没有直接说出来, 通过其作品向人类揭示的,则远比这要丰富得多,深邃得多。

失明的博尔赫斯是人类明敏的眼睛,他以惊人的洞察力写出了人类的迷惘和悲哀,恐惧和疑虑,希望和激情。他以“最少的语言表达最多的内涵”; 同时也以最排斥激情的作品,表达了人类探寻本质的最强烈激情。

或许博尔赫斯的初衷并非如此,或许我所阐述的与博尔赫斯的真正思想毫不相干,这只是我的曲解或误解而已。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博尔赫斯理解这种曲解,正是他,提示了曲解与错位的无所不在。

让我们走近他。即使我们重蹈曲解覆辙,我们也将获得一种能力——重新打量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