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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已逝,高风长存

乐秀拔

朱东润先生逝世多年了,他一生写了 1000 万言的著作,在中国文学史的研究上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是当代的一位大儒。记得在他临终前一天,我和严修君一起到第二军医大学的病房去看他,他已处于弥留状态,不能说话了。在追悼会那一天,我和卢维明君为悼念这位可尊敬的老师,特地写了一幅挽联,挂在大厅里,辞云:“读古今中外书,著百千万言,含英咀华,典型学者。无阿谀奉承相,真耿介绝俗,高风亮节,师表人伦。”以表示我们对他的怀念。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人的精神财富却不会随着生命的结束而泯灭, 朱东润先生留给我们的巨大的文化财富和高尚品德,将与世长存,留芳万代。

朱东润先生是一位为人正直,治学严谨,待人诚挚的学者。50 年代初, 高校实行院系调整,朱老由沪江大学调到复旦大学中文系,我也由另一所高校转至复旦大学中文系就读。那时,朱老担任我们中国文学史课的教学,讲授史记、唐诗、宋词等。他学识渊博,教学认真,受到了同学的欢迎和敬重。50 年代中期,我大学毕业,留在中文系语言教研室工作,朱老是系主任,他对我们青年教师的成长是十分关心的,总是勉励我们要多读书,要积累材料, 要通读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等典籍。他说:“读书是容易的事,只要把书放在桌上,认真读下去,总会有所得的,书不会长两脚逃走的。”这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说:“做学问也并不难,每天持之以恒,写 500

字,日积月累,就能洋洋大观了。我每天坚持写,至少 500 字,不到不休息;

最多 1000 字,绝不多写⋯⋯”这是很科学的工作方法,是他的宝贵的经验之

谈,他的 1000 万言的著作,就是在这样的努力坚持中写成的。朱老还给我写过一副对联,勉励我努力学习,珍惜时光,同时也教导我怎样为人的。对联云:

莫放春秋佳日去, 最难风雨故人来。

我一直把它挂在床头的墙壁上。这不仅是因为朱老的书法是有名的,龙

飞凤舞,是珍贵的艺术品,而且我要用它来鞭策自己。在这副对联之中,也寄托着朱老对我的期望,他的深情厚意。后来,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文革”中,这副对联被毁了,但是,24 年过去了,它在我的心中永远存在着, 那么鲜明,那么光彩夺目,它使我充满力量,也使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哀伤、悲凉。

大约是在 1956 年,家父在故乡为自己修了一座墓,要写墓碑,我就去请朱老写,朱老一口答应了,过了几天,我就去取来。墓碑是用隶书写的,苍劲有力,父亲说:“真难得。”可是在“大跃进”的年代,坟墓被挖掉,那墓碑也不知去向了。

60 年代初,我调离了复旦,到另一所大学去任教了。但几十年中,我与朱老的交往一直没有断绝过,即使是十年“文革”期间,我们在路上相遇, 我也会点头致意,并不因为他是“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反共

老手”而与他疏远。因为我有这样的直觉:解放之后,经过思想改造运动, 肃反运动,反右运动,每个人的历史和政治面目,应该是清楚了,怎么会一夜之间,原来的老师、同学、亲朋,就变成了“反动分子”呢?

“文革”中,由于残酷斗争,朱老的夫人因不能忍受人格的侮辱,含怨而死。这对朱老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我去访问他时,他没有为此而流泪, 为朱师母开追悼会时,朱老也没有流泪。我知道这两老之间的感情是很深的, 朱老对夫人的去世是十分悲痛的,但他忍受住了这沉重的打击,化悲愤为力量,潜心于鸿篇巨著的写作,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的短短十年中,他撰写了《梅尧臣传》、《梅尧臣集编年校注》(“文革”前完槁,“文革”后修订出版)、《杜甫叙论》、《陈子龙及其时代》、《元好问传》(90 岁以后始撰写)等著作,主编了《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通用大学语文》等书。

朱东润先生又是一位自奉俭约,乐于助人的人。他的家庭没有像样的摆设,也无金笼银箱。他的床,是 30 年代的简易床,床的两头是用木条做成的, 白木,未上油漆,可以说家无长物。他是留学英国的,可我没见过他穿过西装革履。但他对于经济上有困难的学生,却能慷慨解囊。 50 年代,有一位研究生,毕业于南大,到复旦当研究生,有了孩子,还要供养母亲,经济上有困难,朱老知道后,就尽力资助她。粉碎“四人帮”之后,朱老将泰兴乡间的房产捐赠给地方政府,作为图书馆,这是他用自己辛勤的劳动得来的薪俸建造起来的。

现在,朱东润先生已离开人间,回到地球母亲那里去了,以 92 高龄的长寿而逝世,是不足悲的;然而,他似乎还有未竟之志,他的《元好问传》还未修订出版,这对他或者对我们,无论如何是一件遗憾或悲痛的事。如果生活不剥夺他写作的权利,像他这样一位勤奋的学者,是能够为后人留下更多的精神财富的;而这也更能激发我们去热爱生活,努力工作,去完成前人未竟之业。

斯人已逝,高风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