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弯人自述

伊依

年年见陈村,今又见陈村。

第一次见面,还感觉有些不自在。因为他写的书没有读全,即便读过了, 也没有从里面挖出多么高深的内核。挖将出来又如何,当面谈心得体会,背读后感,并不时地恭维两句?这种把戏已有太多太多的人做过了。于是,就静静地听他侃。

他侃得多,我记住得少。至今声犹在耳的是他在峨嵋山上的那一声喊。那年,他与几位作家被邀上峨嵋山。面包车开到山底,前无辙,弃车而行。有滑杆可乘,这几人却执意要试试脚力,于是各背简单行囊逶迤而上。当天, 山中云雾缭绕,游人稀少,只有一群一伙的峨嵋山猴于山路旁雀跃相随。它们是不怕人的,人手中的一块面包,一根香蕉,等不得你主动甩给它们,早就被抢将过去了。林深山更幽。当时的陈村内心百感交集,了无头绪,他只想放浪地大声吼一吼,作虎咆狼啸状。没有什么特定的目的,只是觉得很过瘾。

陈村这样叙述的时候,脸上显得沉静,一切都是那么淡而又淡,自然又和谐。是初冬,阳光透过百叶窗帘斜射进来,照在陈村的脸上,他的表情在闪闪烁烁的光亮中愈加生动起来。这一刻,我们都无话。古典音乐飘起来, 温暖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所有的物质都不再重要,连那摄人心魄的呐喊也渐渐地退后、消失,成为背景。

进门时,觉得主人的屋子狭而又狭,没看清屋内的陈设布置。出门时, 觉得房间大而又大,像海洋,所有的纯净连同屑小的斑驳全都包容了。

以后,我们就常通信,也通电话。每一次话筒的另一端传出陈村的声音, 总不免怦然心动。他终于在电话里告诉我,要到山东了。于是,就估计着行程等待。

陈村到山东是参加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在烟台养马岛开的散文笔会的。会后,经青岛回上海。但我终于没有在青岛见到他。

他曾经在某篇短文里自嘲自己的文笔多于尖酸刻薄。生活中的陈村恰恰相反。他给人的感觉是仿佛时刻裸露着胸怀准备接受他人。每一个初次跟他接触的人,随时都可以走进他的内心。

想起前年他发表在《南方周末》上的一篇随笔,题目是《批评方正》。很诚恳地指出了北大方正公司出产的电脑存在的一些弊端,兼及其他现象。就这样一篇文字,很快就招致方正公司专门来人要与之理论。陈村的答复是: 一,我用的电脑是方正公司的正宗产品,不在假冒伪劣之内;二,我所开列的弊端,当场就可以在我的机器上演练出来。当然,不会有人要他现场操作, 事实明摆着。理论的结果是让人心悦诚服,表示他们的产品正处于试用阶段, 有待于“更新换代”。友好而散,大家皆朋友。

陈村就是这么一个人,对己待人,明明白白,清澈见底,即使他要对人与事说点什么,也是有感而发,且始终怀揣着一腔真诚,“出发点是好的”, 结果往往是好上加好。因为他太在乎人间的真诚了。

有一段时间,在陈村的笔下经常出现一个叫天天的孩子的名字。这个天天,是陈村的宝贝女儿。陈村是以小说起家,而我最初是被他写女儿的文章

所打动。殷殷的父女情曾经感动了相当一批陈村的崇拜者。

最近,我才第一次见到陈村笔下的天天。胖胖的小脸上架一副宽宽大大的眼镜,是很可爱。我们聊天当中,小姑娘就插话进来问:“爸爸,蜡烛的‘烛’,怎么写?”做爸爸的赶紧起来,拿过一枝铅笔比划:“这样写,一个火加个虫字。”他轻轻地笑,自嘲曰:“有了电脑,字也写不出了。”说到南沙,天天也要去。陈村说:“那里太热,会把你晒糊的,戴草帽也不行。而且那儿还没蔬菜和水吃。”女儿说:“咱们可以从上海带去嘛。”可爱的天天的话让做父亲的又笑了,许诺等她长大了,带她到夏威夷。天天满意了。

这天,我是喝过酒后去的,所以就更放肆了许多。问出生年月、民族、履历,还问他怎么弄成了“弯人”,像查户口似的。从他口里,我知道他从安徽病退回城后,在里弄生产组做过工人,上过师范,当过教师,挺复杂的。知道他的处女作是 1979 年发在《上海文学》上的短篇小说《两代人》,至今已有 8 本书,200 多万字的作品出版。其中,陈村本人比较满意的是没有按时间顺序编的小说集《蓝旗》。

旅途上,我倾听着陈村送我的《弯人自述》,也品尝着《今夜的孤独》。漫漫旅途,有“又见陈村”的喜悦相随,身与心都轻松了许多。喜欢老子, 也喜欢足球与围棋的陈村一段时间内除了散见于报刊上的短章外,没有太大的动作。据他说,正在“埋头杜撰一个大部头”。作为他的读者和朋友,真诚地期待着他的再一次“喷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