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顾所来径

潘旭澜

我在培元高中毕业时,渴望读大学。可是家里各方面十分艰难,连参加入学考试的路费都没有,只好暂时搁下升学的念头。

1952 年,全国大陆首次实行统考,大学生伙食免费。对我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于是考上了复旦大学。从南安老家挑行李到泉州,十二指肠大量出血,还是横下一条心,踏上旅途。那时到上海,要乘好几天车船。

上海毕竟是中国文化中心之一,曾经是东西方文化汇流处。复旦大学的老师、同学、图书馆、学术空气,构成了不可多得的学习环境。

我听过课的文史哲老师们,大多是驰誉国内外的名教授,少数是很有实力的中年学者。他们在课堂上的一些即兴发挥,往往比讲义对我更有启发。课堂外随便谈谈,常比上课更使我受益。他们讲的知识、理论、方法,对我入门起过作用。而他们的治学态度、文化境界,则长期影响和熏陶我。对他们的造诣、成就充分钦佩的同时,也注意到每一个人必然有的局限,所以并不专尚一家之言。一些同班或高班同学,在宿舍、饭厅、路上,我同他们三句不离本行,比正式的课堂讨论轻松活泼,也切实有益得多了,所以彼此视为乐趣并建立了很深的友谊。直到今天,我还常从他们的长处看到自己的不足,以他们的成就来策励自己艰难的跋涉。

老师们指定的参考书,我感到很不满足。每学期便根据自己的志趣和可能,开了书单,再请老师提意见,然后增减确定。有的人将这样做称为“独搞一套”、“好高骛远”,个别谈、会上批。我觉得可笑,但又不能不理睬, 只好将书用报纸包起来,或者躲到僻静处才读。

书单数量相当大,读完不容易。于是,我只有星期七而没有休息日。寒暑假更是黄金时间,春节只有大年夜和初一上午给自己放假。到毕业前夕, 才去过闻名已久的“大世界”。每年季节转换时,就觉得从家里带来的唯一的老棉被不好盖,数九寒天更是冷得难以入睡,便将日间读的书加以回忆和思考,有时还偷偷在被窝里打电筒将问题记下来。虽然手脚都冻烂,冬夜也不特别难熬。于是,我总是提前、超额完成自己开的书单。多数的书,读时往往觉得在同作者交谈、讨论、争辩,从中得到许多安慰和乐趣,忘却或减轻了现实中创痛的折磨。有一小部分书,是硬着头皮读下去的,颇有几分像为了参加统考而背数学习题。

当了助教,庆幸自己读书条件的改善,还为比读研究生的师兄们自由度大些而高兴。可是,没有让我有按部就班的时间,就必须去开中国现代文学史了。我知道站在一个名牌大学的讲台上不容易,更知道一个小助教混在好些名教授之间独立开课的难处。而且还按照自己的想法,坚持将当代文学纳入教学计划,当时各大学的现代文学史都到 1949 年为止。于是,天天像考试, 日日马拉松,两次夜里被抬上救护车。这才多少体会到什么叫逼上梁山。玩命的结果,是没有被眼界挺高的同学嘘下来。有些不太讲胡子、牌子的同学, 还给予热情鼓励,直到现在他们已大红大紫,还回忆起当时一些有趣的细节。这比系主任在全系教学总结大会上的公开表扬,更使我欣慰和珍重。

山雨欲来的岁月,同一层次的助教,只我一人不给升讲师。不久之后, 又被作为“白专道路”挨了批判,随着又被赶下讲台,没完没了地下乡改造。

终于,在史无前例的 1966 年,改造成“牛鬼蛇神”。从此以后的十多年,我是靠信念和意志才活下来的。重病就医时,生怕将来之不易的治学心得全带进火葬场,悄悄写了一部古代文学专著和一批文史札记的未定稿。这些迄今还没空整理问世的手稿,其写作过程,比不少虚构的长篇小说要耐人寻味。 1978 年 12 月,我再次开始发表文章。在这以前,已经 14 年余不曾有任

何稿子印成铅字。

1984 年,我 52 岁,被评为教授。那时,算是“年轻”了,所以要特批。在这之前和以后,我招收了几茬中国当代文学硕士生和博士生。那一年还应邀到日本,为十几位硕士生、博士生、讲师,讲中国当代文学课。

80 年代,我出版了几本书,既不满意也不后悔。从 1986 年起,大部分

时间和精力用于主编《新中国文学词典》。排印之际,被列为国家 1991—1995 重点图书。1993 年出版后,中国大陆和香港、台湾、菲律宾等地报刊,发表了几十篇评论。1985 年以来,我作为老童生重新学写些散文,陆续在报刊发表。离初中时代首次发表散文已几十年了。以后要写的论著和散文,大约会有所长进。只是,我已步入老年。

明知人生的旅程对于任何人都只有一次,可我这些年却不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