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黄岛的小说

解勇

甘肃文化出版社去年 9 月出了一套“名家名作”丛书,汪曾祺先生的一本《异秉》,收“人生小说”若干,包括《受戒》、《异秉》、《大淖记事》、

《晚饭花》等,共约 50 万字。有附录三种:作品目录、自传、年谱。选集内

有一篇《徙》,篇末注云“1981 年 8 月 4 日于青岛黄岛”,可知先生当时在黄岛避暑且写作。

《徙》,题记引《庄子·逍遥游》鲲化为鹏一段,“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小说仍以故乡高邮为背景,写一教师高鹏(字北溟)及女儿高雪的一生命运,令人唏嘘叹惋。

黄岛南北海面,有南海北海的名称。黄岛上的一些低洼地,长满芦苇, 比如紧挨黄岛电厂的盐滩小学,教学楼东面当年就是一片苇荡,很有些水乡韵致。

电厂既是黄岛的一个中心风景,早晚散步,就很容易经过这个小学校门前。孩子们放了假,人去楼空。在寂静的校门外,很容易唤起心中的童年记忆,甚至听到小学时的歌声、书声。作家就这样以对校歌的回忆开始了自己的小说:

“很多歌消失了。”——说时光的消失。“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这是对主人公的伤悼。“有些歌只有极少数的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有些感情只涉及少数人,比如对于小学老师的忆念。“县立第五小学历年毕业了不少学生。他们多数已经是过 60 的人了。他们之中不少人还记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时年作家 61 岁,他还不忘母校的校歌,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下面就引了校歌的全词: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看吾校巍巍峻宇,/连云栉比列其中。/半城半郭尘嚣远,/无女无男教育同。/桃红李白,/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这校歌当然是很有地域局限的了,它只适于“县立第五小学”。但也因此,它唤起的感情和回忆十分具体。“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 虽亦师长勉励学子常用的话,但在校歌里面,极易激起向上的感情。所以唱到这里,“大家的心里都是酸酸的。眼泪在乌黑的眼睛里发光。”“毕业生中有一些是乘风破浪的,做了一番事业的;有的离校后就成为泯然众人,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所以《徙》是一代人的悲歌。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名鹏,字北溟,三十后,以字行。家世业儒。” “先生少孤,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谈先生评价高鹏:“高鹏的天资,虽只是中上,但很知发愤。”“北溟之鹏终将徙于南溟。高了,不敢说,青一矜,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让他中一名秀才。”⋯⋯ 高先生果在 16 岁时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众人想:高家的风水转了。不想, 第二年就停了科举。

废科举,兴学校,功名道断,高北溟怎么办呢?他听一个学兄沈石君之劝,读两年简易师范,取得一个资格,教书。简师毕业,高先生在“五小” 任教。破格担任了五、六年级的国文。“即使是这样,当然也还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学。高先生并不意满志得。然而高先生教书是认真的。讲课、改

作文,郑重其事,一丝不苟。”而与人不通庆吊,“绝户脾气”。 “高先生家的春联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换。”“都是抒怀抱、舒愤懑的

词句,全城少见。”“这年是辛未年,板门上贴的春联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辛夸高岭桎,未徙北溟鹏。”

“也许这是一个好兆,‘未徙’者‘将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溟竟真的‘徙’了。”高先生被沈石君聘为县初中国文教员。高先生要求“随班走”。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一月的进步, 一年有一年的进步。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们的文章看来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 平易自然。“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先妣事略》、

《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 这种倾向大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高先生带的学生,“大部分文学清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在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 “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欣赏文学”,“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呜呼,先生之泽远矣!”这是旧时代一个张扬个性、有革新意识的中学教员,然而就这教学上的小小革新也不为环境所容。

高北溟有两件心事:一是想把谈教师的诗文刻印出来。另一件是女儿高雪的前途和婚事。印书需要钱。高雪的前途和婚事则需要“徙”,需要环境的改变——高雪自己想上大学。但高北溟仅有的一点积蓄却不能同时办这两件事。何况,由于省长换人,波及县里人事更代,沈石君被罗织罪名“倡导民主,宣传赤化”,擢拔高北溟被说成是“任用私人”。高北溟只好仍回“五小”。饭碗都受到威胁,积蓄便难谈得上了。这就注定了高雪的悲剧。高雪不能上大学,“她要考高中,将来到北平上大学。高先生不同意,只许她报师范。”高雪上师范,毕业未实习就病了。病愈在县一小教书。“她一面补习功课,准备考大学。”“第三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她所向往的大学,都迁到了四川、云南。日本人占领了江南,本县外出的交通断了。她想冒险通过敌占区,往云南、四川去。全家人都激烈反对。她只好在这个小城里困着。”“高雪后嫁给高北溟的学生汪厚基。”然而高雪并不快乐,她的笑总有点凄凉。半年之后,她病了。西医说:“忧郁症。”病了半年,百药罔效。高雪死了。她的姐姐“高冰的眼泪不断流出来,喊了一声:‘妹妹, 你想飞,你没有飞出去呀!’高先生捶着书桌说:‘怪我!怪我!怪我!’” 县上的一代才女死了。其父亦为环境所不容,终至抑郁终老于乡。遑论大行其志,大展其才!此所以作者为一代人两代人几代人哀也。

概略地叙述了高鹏父女的命运之后,有助于解“徙”。《庄子·逍遥游》“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努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作家引此为题记。王夫之的儿子王敔为其父《庄子解》作注,注云:“自北向南,寓由混沌向离明之意。”王夫之“解”:意南溟而后徙, 有扶摇而后搏,得天池而后息,非是莫容也。这些意见有益于理解“徙”。一、徙,由混沌向清明;二、徙,怜高氏父女,亦小县一代人才,惜未有能容之环境使展其才;三、徒,作品中说“未徙者,将徙也”,而“将徙”者, 仍“未能徙也”;四、徒,反训,实乃“困”。要之,“徙”是鲲鹏挣扎的历史。

1981 年是汪老新时期以来第一个创作高峰期,1 月,《异秉》在《雨花》发表。4 月,《大淖记事》在《北京文学》发表。小说《岁寒三友》发《十月》第三期。《故乡人》发《雨花》第十期。《徙》发《北京文学》第十期。8 月住于青岛黄岛,因是海岛上,鸥游鸥戏,浪飞浪卷,潮起潮落,岛上又有北海南海之称,不难联想起庄子《逍遥游》中鲲鹏之幻。而人生苦短,多少才识之士为环境机运所困,未能尽展其才而殒,“高先生已经死了几年了。五小的学生还是唱:西挹神山爽气,东来邻寺疏钟⋯⋯墓草萋萋,落照黄昏, 歌声犹在,斯人邈矣。”在汪老小说中,注入如此深沉威慨哀思、如此鲜明主观感情色彩的,此篇为甚。这是因为其中有相当多自叙传的成份。“我自小学五年级至初中毕业,教国文的都是一位姓高的先生。高先生很有学问, 他很喜欢我⋯⋯在他所授古文中,我受影响最深的是明朝大散文

家归有光的几篇代表作⋯⋯我现在的小说里还时时回响着归

有光的余韵。”(见同书附录《自报家门——汪曾祺自传》)之所以不用散文,之所以题为《徙》,实有人生的大感慨。

以上,粗浅地探寻了《徙》的命题,企图由作品的本文追踪作家在创作准备特别是激情启动中特定环境对特色作家的潜

在影响和推动。想从“于青岛黄岛”几个字的附记中寻出一点作家感情潮汐涌动的脉络。这是个大题目,我做得很粗陋,只是一个轮廓,一个猜想。抛砖是为了引玉。因为这对于研究汪老及青岛(包括黄岛)的文化建设都不无意义:作家在我们身边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