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对手

萧默

很小的时候就孤独,就有了许多伤感。在没有小伙伴、小人书的时候, 便常常找本大书,蹙起眉来读。8 岁时第一次读《聊斋志异》,字词生涩, 读不懂其中的鬼情人性,却记住了一个个狐仙、鬼怪,它们不但在我孤独时纠缠我,还常常半夜出现在梦里吓我。

忧伤像一条河,淌过我的童年。读过一本苏联的小说《红帆》,从此, 扎着两条小辫辫的小小脑袋里,便常常萦绕着一条红帆船,幻想着某天它会突然出现。

书伴着我成长,在那里,我寻找梦,寻找幻想⋯⋯寻找自己的影子。曾经,我成了林道静,着一身素装,徘徊在北戴河的海边,倔强孤傲,不畏强暴;也曾经寄人篱下,住进了潇湘馆,“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悲天悯人,葬花焚稿,整日价以泪洗面,以药饱腹。书读得投入,就与书中人同悲,哭得回肠荡气;同喜,乐得天朗地爽,若书中人死去,自己也似乎不在人世了。

那时读书成瘾,吃饭、走路、睡觉,时时卷不释手。还最爱看竖版书, 卷起来握在手中转着读,也算是找到了古人读书的感觉吧。可如此下来,小小年纪便失眠,便厌食,便落落寡欢。

真正感到书不仅是朋友,更是对手时,还是 17 岁以后的事。经历了安娜死亡的壮丽和“海狼”赖生生涯的惊险,及种种角色的体验之后,书,似乎成了我逃避现实的防空洞。那个扭曲人的年代,让我躲进了莎土比亚、莫泊桑们营造的氛围,在那里找到安全和辉煌。

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一位在大学图书馆工作的老学者,他理性的思辨常让我感到自己正面对一座大山。老人引导我读一些历史、哲学、政治类的书, 读《春秋》,读《左传》,读《自然辩证法》、《天演论》,也读梵高、戴高乐的传记。开始读得很苦,很难进入作者和人物的思想,更难找到自己的影子。但反反复复读多了,忽然一天似乎开了窍,迷糊混沌的头脑照进一隙理性的光芒,读书便带上了一份审视和挑剔,乃至批判,读书的过程变成了与对手搏斗的过程,平添出一种碰撞后的愉悦。

带着这份理性,再读《红楼梦》,感情和思维早已跳出了潇湘馆和大观园,而进入一个阔大深远的社会场景去了。

把书当对手,以后读弗洛伊德,读卡夫卡,读尼采,从投入到走出,逐渐地感受到了冲出围城的洒脱和超越。

没有朋友和敌人,这种寂寞可以忍受,但没有书的生活不可以想象。大学毕业时,就趋从了这种潜在意识的选择,一头扎进了图书馆,在百万册书中寻找朋友和对手。几年过去了,读了成千上万本书,笔记也写了一大摞。如今,许多书的情节,人名都已淡忘,然而,那曾经有过的极其投入,那种头脑和心灵与对手的决斗和碰撞,那种咀嚼、吞噬、吸收对手的整个过程中升腾起的胜利感受,却永久地沉留在我的气质和细胞内。这是意识和素质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