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后话的后话

林斤澜

1993 年 9 月的《读书》上,有我一篇《茶馆前后》,得到一些同“好” 的关心,告诉我一些有关的议论与资料。随着我写了一篇短文《〈茶馆〉前后的后话》,发表在 1994 年 4 月的“戏剧电影报”上。

我在《〈茶馆〉前后》中有这么几句话:

“50 年代是哪几位艺术家,跟老舍说,他的草稿中有一场戏很好,示意照这一场写一个戏。现在说不清这几位是谁?谈话时都有谁谁在场?老舍怎样思考又怎样回答?几十年过去了,作家和导演作古了。”

新近经人指点,读到去年 5 月的《新剧本》上有篇回忆文章:“话剧《茶馆》上演的前前后后”。作者赵起扬,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多年书记,是“局中人”。

他回忆 1957 年春天,剧院讨论了老舍一部“歌颂新宪法的四幕六场话剧”,这是一部“应景戏”。应景戏是行话,也是妙语。“其中第一幕第二场在一家茶馆里的戏,写得十分精彩⋯⋯”可又“单摆深搁,前不沾村,后不着店”。这是舒乙在家中遗稿堆里发现的那个本子,可以无疑。

但就老舍的个人风格和一般结构理论来看,“单摆深搁”,不由人不发生疑问。我的文章中记述了康濯等人的回忆,这一场戏在老舍心里,原已埋藏多年,只是编不成一部多幕戏出来。那么推测到了“歌颂新宪法”这里,也不对路,只可“单摆深搁”地“应景”。从推理上说,倒是顺理成章了。当年人艺讨论以后,产生两个“方案”,一是将就原稿,提出“最佳修

改”的“具体”意见;二是总导演焦菊隐提出来的,就以这“单摆深搁”的一场戏为主,发展成一部多幕剧,还想到“所有的事件都在茶馆里进行”, 甚至说到“这个戏的名字,可以就叫‘茶馆’”。

一天下午,院长曹禺、总导演焦菊隐、书记赵起扬,怀着两个方案来到老舍家里。先由曹禺谈了第一方案,谈到中间,剧作家就听出意思来了,打断谈话。表示另写。接着焦菊隐的第二方案上场,据说“老舍先生对焦菊隐的每一句话都听得非常入神,有时眼睛又不住地转动,好像都已构思一个新剧本了。”

谈话以后,老舍心情激动,留客喝他家“陈年花雕”,其实,“这坛酒还是灯市口小酒店刚送来的。”偏说“这坛酒埋在地下已几十年了,大概和这个剧本叙述的时间差不多。”

焦菊隐的方案,可以说是“正中下怀”。在座诸君的赞同和设想,打开了多年来未决未发的思路。过些时候,曹禺和赵起扬说:“老焦这个人可真有他的,他太懂戏了,这个主意出得太有学问了。”

可是,“前前后后”的回忆中,老舍没有说到配合或不配合的话,剧院上下也没有围绕配合的话题。怎么当时流传一句话“那就配合不上了”,有心人听来,掂量着成了警句。当时讨论文学作品,特别是剧目,配合实是“应有之义”呀!

同一局棋,同是局中人,过后的记忆往往不一样。大致因为触发各个心灵的点不得一样,入脑就不能一样,库存当不会一样。到了回忆的时候,又会有思路的不一,到了成文,就会有斟酌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