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麦地和家园的歌者

耿林莽

新时期诗歌的崛起和复苏,是在颗粒不收的十年大荒空白中出现的。以“朦胧诗”为前导的这一次诗歌振兴,从多重意义上开创了新诗史的新纪元。在它的群星璀璨的光辉背景上,海子是特别引人注目的巨星之一。他的诗歌艺术的独特光芒,以及他的早慧、天才,对于诗歌投入了全部年青生命的执著追求和顽强献身,以及他的悲剧性的不幸早逝,构成了难以磨灭的悲壮与辉煌,他的名字将不因其早逝而轻易地消失。

海子是农家子弟,土地的儿子,15 岁便离开皖南安庆市郊农村,进入北京大学攻读法律,后在中国政法大学任教。从 20 岁到 25 岁的 5 年间,他以惊人的天才和毅力,用他那瘦弱却灼热的手,为我们留下了史诗规模的《太阳七部书》,和近 300 首优异的抒情短诗,这 200 万字以上的手稿,大部分至今尚未出版,为他奠定诗歌地位、赢得广泛欣赏与赞誉的,主要还是那些风格独具的,有着浪漫主义激情和生命原始意念,却又极为亲切质朴的民谣风情的抒情短章,这些诗歌耗尽了他年青的生命。由于他夜以继日地伏案拼搏,由于他的孤独和痛苦的燃烧,过早地损伤了他的身体和精神。他住在昌平小镇的简陋居所中,“他的屋子里非常干净”,挂了一张西藏女童的照片, 梵高的《向日葵》;他时常燃起一种浓郁的印度香,吸些“迷香”,据说对健康有害。由于用脑过度,出现了思维混乱、头痛、幻听、耳鸣等症兆,伴有间或的吐血和肺烂了的幻觉。这无疑是促使他自杀的重要原因。卧轨时, 他身边只有 4 本书,两毛钱,还有两只桔子。

桔子,是屈原歌颂过的坚贞果子,它伴年轻的诗人离去。这使人想起他最早引起诗坛震撼的名篇《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会死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这是一首充满东方情调和民族感情,有着迷人的民谣风情的诗。他写道: “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这新奇的意象和质朴的语言表达着一种文化的认同与真诚的爱,他穿着屈原留下的洁白的鞋——诗歌的鞋走过祖国大地,边走边吟,不愧为屈原圣洁诗魂的杰出传人。

“吃麦子长大的 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

和麦子

一样没有声响”

多么亲切又多么朴素,却是何等奇妙的诗情。真正优秀的诗并不需要华丽辞藻的装饰,最高的技巧隐在了本真的口语式的诗行中。

“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 家乡的风

家乡的云收聚翅膀

睡在我的双肩”

这便有着民歌那样迷人的可以吟咏的调子,娓娓动人。海子被公认为是“麦地诗人”。从土地到太阳,由家园到宇宙,由悲伤的土地眷恋到狂热的天国梦幻,大体可以概括他由抒情诗向史诗突进的诗路历程。

据我看,天国追求是家园意识的延伸,认识海子及其诗歌的内核,是家园而不是麦地。评论家燎原认为,他的“麦地意象”,“几乎囊括了中华民族本质的历史流程和现时的心理情态,从而成为中国人的心理之根”,这是卓越之见。它侧重于历史的民族的纵向阐述,我想还应补充以时代的现实的横向言说:何以在 80 年代改革开放大潮汹涌中,诗人留恋着静穆的土地,麦子的光辉,反复吟唱着家园,家园?这是不是与时代的发展异向而行,是不是与我们引颈呼唤的“现代意识”有所悖背呢?不是曾有人预言,在市场经济时代,田园牧歌将为都市交响曲所取代吗。这依然是将诗作为时代之传声筒的表层观察所得出的肤浅见解。诗并不像新闻那样亦步亦趋地与政治、经济简单化地如影随形,她着眼于更远大、更本质的一些方面,她进入的是人的精神视野,心灵净化,人性纯洁的宽广领域,恰恰是市场喧嚣、环境污染、人性异化这种新的世态,向诗提出了家园回归的精神要求。荷尔德林说:“我也要这样回到生长我的土地,倘使怀中的财货多得和痛苦一样。”海子在《太阳·土地篇》中,惊心动魄地向我们提问:

“土地死去了,用欲望能代替吗?” 在这首诗中,他还写道: “情欲老人,死亡老人,

强行占有了我

人类的处女欲哭无泪”

这就十分尖锐地揭示了现代文明导致的人欲如何玷污了人类的圣洁精神,触及了背离土地和大自然母亲和人类精神家园这一主题。我想,这便是海子诗歌的思想实质及其保护精神,拯救人性的时代意义和审美价值之所在。

海子走上诗坛是“朦胧诗”的高潮期,是现代主义诗风盛行的年月。他当然也受其影响,特别是杨炼和昌耀的影响。但他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现代主义”诗人,他更倾向于浪漫主义,受荷尔德林、雪莱的影响更深。他曾写过一篇文章:《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其中说:“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又说:“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辞中做窝。她只是一个安静的本质,不需要那些俗人来扰乱她。她是单纯的⋯⋯”这是海子诗观的要义所在,可以帮助我们欣赏他的诗质的单纯、安静、本真、朴素的美。由此我们也看到,海子所遵奉的浪漫主义,并非滥情,并非假大空,而是一种超越世俗的高远精神境界,与宇宙宏观人生终极意义的关怀。呼唤浪漫,呼唤激情,呼唤理想,对于今日的诗坛未必是一种开倒车的行为。海子诗歌在这方面的探索,我想对我们也是有着借鉴意义的。

对于海子和他的诗,我怀有很深的感情。在我写的一章题为《海子歌谣》的散文诗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可以表达我对这位早逝的天才诗人的深深的怀念:

“八月的杯子,九月的杯子,水已冰凉。为麦子唱挽歌的人,手已冰凉。歌声触动所有漂泊者远离者迷失者受伤的心灵,海子歌谣蓝色的手指已

凉。

为麦子唱挽歌的人,向天国走过去的人,已经去远。

昏昏噩噩的人们,怀抱金银的人们,你们,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