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的神话

王政

开始,加缪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理念,一个名人的人名。现实的加缪是通过一本薄薄的名叫《西西弗斯的神话》的小册子与我对话的。

7 年前,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二楼馆藏室里,一个穿得很土的哲学系大二学生拘谨地向图书管理员递上一张以 B 字打头的借书单。铁制的书车缓慢如历史载着一片虚无。进去的是我的希望,出来的却是一片失望。在我手拿印着红色“无”字书单呆愣的时候,身边一个长头发的女孩说:“我正要还这本书,你不妨先拿去看吧。”

于是,我开始认识加缪。

在古希腊神话里,西西弗斯是一个小国的君主。因违犯天条,被主神宙斯罚在冥间推石头。我们的苦役犯一刻不能停歇地把巨石从山脚推上山顶, 当巨石滚下山坡后,他又得重复劳作。

西西弗斯神话是个大象征。加缪从浩如烟侮的古希腊神话中发掘出一个厚实的隐喻,并赋予了它新的意义:也许西西弗斯并未感到惩罚的痛苦和工作的无聊,他一定是满怀信心,充满希望地推石头,以一种乐观向上的精神反讽天神的暴怒。与泰坦人普罗米修斯的鹫鹰啄肝的痛苦相比,西西弗斯的劳作恐怕算不上什么,不过,能忍受无聊与孤独,不是亦需巨大的耐力和勇气吗?

加缪在哲学上的贡献大于在神话学上的贡献之处就在于:我们每个人不是也如同西西弗斯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存而且奋斗,财富、地位、家庭、享乐⋯⋯这一切存在的要素不都是各式各样的巨石吗?既然生活的真相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像西西弗斯王一样唱着山歌(不是号子)体验那一次次登上绝顶的快乐呢?

宿命论在西西弗斯王嘹亮的山歌声中成了苍白的抽泣。

很难相信,这个阿尔及利亚出生的法国人写出这一堆文字的时候不过 28 岁。说他才华横溢并不恰当,最好的评价是深刻,早熟的深刻。

阿尔及利亚当时是法国的殖民地,社会风物与法国本土文化的贵族气相距甚远。加缪的思想也如同地中海的信风干烈狂燥。

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是:为什么加缪选择了神话学作为阐发自己哲学观点的突破口,为什么在神话学中偏偏又选择了原本是悲剧的西西弗斯的故事引发出宏大的命题?

7 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想通了。一朵名叫《尤利西斯》的火花使我豁然开朗。

加缪的问题正是全人类每个个体每时每刻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对自由和时间的恐惧。当《尤利西斯》的主人公把小面包蘸入咖啡里的一瞬间,他回忆起了许许多多往事。这些往事或整或残,全部是感觉的片断。这时,他完全成为回忆的一部分。人类对永恒生命的渴望必然造成对现实生存境况的不满(对自我是满足高于不满)。因此,几乎所有的非理性主义哲学家都认为文学、艺术、体育、宗教甚至大多数文化范畴的繁荣都是基于人类对时间的恐惧。

我想,加缪可能从很小起就在苦苦思索人生悲剧。当一篇古希腊神话偶

然进入他视野的时候,他拿起了笔。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一书里提出现代资本主义迅速发展的人文原因之一就是,旧教教人忍苦修行,皈依天主。而新教教人积极进取,有所作为。新的宗教被诠释为:既然上帝创造了我们,就是让我们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受苦。这与西西弗斯神话有殊途同归之妙。只不过一个从神话学的前门,一个从社会学的后门走进哲学的大厅里相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