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青:《向太阳》的光辉

耿林莽

艾青的诗我是始终喜欢的,从少年到老年,数十年未变。我念念不忘 14 岁在农村读中学时走几十里路到一个小镇的

书店去买一本《向太阳》的喜悦。那时艾青在延安,已经是诗坛上公认的“诗王”了。关于他在中国新诗即现代诗发展中的贡献,我以为对自由诗取代现代格律诗而成为诗歌主流这一局面的奠定,他的诗创作起了决定性的作用。由于有艾青的纯任

自由,放开手脚的自然节奏和散文美的诗风,产生出像《向太阳》、《北方》、《旷野》和《巴黎》、《马赛》这样杰出的作品来,才有可能使自由诗得到公认,形成潮流。质朴自然而不是雕琢扭捏,散文美却并非散文化, 继承了中国诗的民族传统却又注入了现代人的思想、感情和时代色彩,并从西方现代诗中吸取了艺术营养化为自身的艺术血肉。这些,在艾青的诗歌艺术中都得到成功的体现。也因此,艾青的诗不仅在国内,且在国际上赢得荣誉。法国的一位《艾青诗选》的翻译者、作家苏珊娜·贝尔纳说过:“他的诗是内心的声音、真实而纯朴,不勉强押韵,但节奏和语言流利自然,这种诉诸人们听觉的奇妙的技巧,赋予他的诗歌以特有的音乐性和独特的音色⋯⋯诗达到这种内在的程度,就有可能溶化在任何一种语言里。”

艾青诗的价值自然不仅在于艺术上的创新,尤其在于他真正唱出了时代的、民族的、人民的“诗声”。强调“诗声”即以诗发出的人民心声,是艺术的,而不是政治口号的。人们谈到艾诗,每以《大堰河》首提,其实那只是他的成名作,代表作首推《向太阳》。太阳的意象是诗的“母题”之一, 人们反复吟咏过,艾青却赋予独特的时代与民族的艺术光辉。“像一只困倦的野兽,受过伤的野兽”从冰冷的岩石上挣扎而起,寻觅天上的太阳的形象, 是灾难沉重的中国,是长久沉睡的民族觉醒与追求的生动象征。她最深沉地体现了抗日战争时代站起来的中国的卓越艺术形象。这首诗的另一个最成功的艺术成就,是他对于都市中日出的光芒四射,充满现代气息的黎明风景的扫描。可以说,这是对于一个现代化新中国之必将升起的诗的预言:“太阳出来了⋯⋯当它来时⋯⋯城市从远方,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在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 50 周年的现在,在改革开放迎来中国现代化新时代的今天重读

《向太阳》,依然感到十分新鲜和格外亲切。我想,这便是具有时代气息的诗能够经住了时间的考验的一个出色的例证。一个诗人只有不仅写出他自己的心声,而且写出时代的心声,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而这心声,当然不是空洞口号,号角传声筒之类,而必须是不朽的诗的语言和诗情的结晶。艾青诗的民族化不是浅薄的体现于所谓民歌形式之类的模仿上,而在于

民族感情与民族心灵的深入和溢出口。正如《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大师文篇·诗歌卷》主编者在介绍艾青时所正确指出的:“艾青诗里的忧郁是覆盖大地山原的悲凉之雾;艾青诗里的泪水凝聚了河川湖海的苦难之珠。”一如他的名句所示:“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艾青是土地的诗人,农民的诗人,他的像《旷野》、《北方》、《手推车》、《乞丐》和《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这些诗篇,可以成为中国农村贫穷落后的面貌和苦难人民心灵之悲声的诗化凝聚,升华,在中国诗歌宝库中久存其不灭

的光辉。

在抗战时期及稍后的一段时间内,现代中国诗有两个重要流派,一是“九叶”诗派,一是“白色花”诗派。这后者,即在胡风倡导下的“七月诗派”。就艾青的诗风及其创作渊源,原是接近于此的。但他后来的发展远远超越于斯了。“七月诗派”的一位诗人鲁藜写过一首诗谈艾青诗的艺术特色,是很有见地的,可以帮助我们从艺术上理解他的“奥秘”。他写道:“他忍心把印象派、未来派、野兽派的油彩,一古脑儿倒到塞纳河里去了”,这是说, 艾青从学画转向了写诗。“却让他的画中盛满着晶莹如水上阳光的诗歌”。我觉得,“晶莹如水上阳光”准确点出了艾青诗风的一大特色,这就是明朗、清新。又谈到艾青诗的散文美:“不是依靠那整齐的韵脚,他的诗轻柔似云一般的飞翔,是以它内在的美作为翅膀。”这也说得很中肯。还说:“他的诗是绿野碧草上的姑娘,不是灯红酒绿的贵妇,不需要金玉手镯或是珠宝项链,需要的是清风和晨露。”至此,艾诗的艺术风格便完全被勾勒清楚了。不追求韵脚整齐,不崇尚珠宝金玉的表面华丽,不堆砌词藻搞过分的雕饰, 而追求内在美、散文美、朴素美。这也正是我始终喜欢艾青诗的一个主要原因。只是,鲁黎说他将“印象派、未来派、野兽派的油彩”一古脑儿丢了, 恐也未必。艾青诗从西方现代主义诗艺中成功地吸取了许多营养,只不过不是生硬地仿制,而化为自身的血肉了。他的《马赛》、《巴黎》、《芦笛》, 以及新时期访问欧洲时写的不少诗篇中,都能见到这种影响的印迹。

艾青诗的极盛时代在抗战时期。解放后也写了不少,新时期仍有新作问世,但似均未达到《向太阳》时期的光辉。他的不事雕琢和追求质朴,与某些作品也不免流露出艺术形象的单薄与概念直白的缺陷,这当然是白璧微瑕,不可能掩住大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