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之花

丁斌武

日本的川端康成有篇散文《花未眠》,大约是讲他在旅居中凌晨四点钟醒来,发现海棠花未眠,这令他颖悟到两界的差异,即美的有限感知和无限存在。其实川端未必就不曾在夜里赏过花,只是这次邂逅所得的“花未眠” 的境界,正观照了他艺术参禅的“清澈心境”罢了。他在《我在美丽的日本》一文中引过一休禅师的道歌:“若问心灵为何物,恰如墨画松涛声。”花未眠的心灵映照正体现了这一妙悟的美境。川端康成对日本的和歌是很有造诣的,只是不知他对中国古典诗词是否有过研究。夜之花,在中国古典诗词里是一个很常见的题材,但只着意在情致上,于禅道没有多少联系。

比如“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如素愁不眠”。这是李白《长相思》里的诗句,取意汉乐府古诗“长相思,久别离”。仍属闺怨范畴。李白将闺怨融在含烟的夜之花里,想必那位思妇的梦境即使在不眠的愁绪中,也是很美的。但比较起来,似乎林逋的《山园小梅》更富有审美情趣:“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上句很有轻描的韵味,下句便充满淡写的意思了。这夜之花,托境绝美,自然引起后人的叹羡,禁不住会借来入诗。如“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陈与义《临江仙》),“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李清照《醉花阴》)。品味起来,“杏花疏影”比小梅“疏影”要粗放些,失了淡雅,但与接句“吹笛到天明”合成一庭苍凉。作者历尽艰辛。前尘如梦,苟活着的欣幸和惨淡都浸在孤寂的笛声里,悠悠不绝。李清照的“暗香”句也没有林逋诗淡写背景的意味、具体到人的感受来得情切,因而引起“人比黄花瘦”的人生遭遇的参照。

此前,苏东坡《洞仙词》也有“水殿风来暗香满”句,作出一种乘凉的惬意。相形中,姜夔的《疏影》造境更工些:“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苔梅禽虫,虽说同宿,实在是禽眠而花未眠的。细究起来,林逋诗写梅的体态风神,既有“水清浅”、“月黄昏”的背景,又有“横斜”的静态流动布局和“浮动”的动态平稳烘托,应是写意画了。而姜夔词句,细枝小禽,点点缀缀,可谓纤纤工笔,玲珑剔透。

中国古典诗人很讲究宛转曲达,写夜之花也有如此的。如“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如梦令》);“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张先《天仙子》)等。两词中的句子,都是对夜之花的推想,境界又不同。张先由“云破月来花弄影”的风致,推断明天的满径落花;清照则由“两疏风骤”之夜后的清晨,推想夜之花的生态。李清照的生活在北宋末南宋初,多才多艺,却又钟情万分偏教别离,因而, 词句多在伤己。就词句的造境来看,“绿肥红瘦”比“落红满径”确似“太着迹”些,但情感的形象性更鲜明强烈。

同工的还有孟浩然《春晓》“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和王冕的“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等。

推究中国古典诗词中这些写夜之花的诗句的产生,大概与生活环境有关。庭院深深的建筑格局,池水山石花木的园林情趣,封闭的夜生活,造就了对夜之花的特定的审美意绪。因而,在诗词中反映出来的夜里赏花的形式,

几乎都是“孤芳自赏”。零零散散的花株,构成“疏影”的基本形态;寂月无声的气氛,蕴含着几许“暗香”;索居的生活,才会抒发出愁、怨、惜的情调。若是群体赏花,那是需要“绯红万顷,溢彩流光”的大场面的,比如洛阳牡丹的游人如织的盛况,但似乎又只是在白天。

然而,日本人赏樱花却是狂热入夜的。黄遵宪的《樱花歌》写到日本人看樱花的盛况:“十日之游举国狂,岁岁欢娱朝复暮。”

想必川端康成也赏过樱,他的小说《古都》中就有很多描写,而且,小说中的人物千重子赏樱花也入夜了。然而,他却说“花未眠”。

是不是有些花是要眠的呢?汪曾祺在《荷花》里写道:“荷花晚上要收朵,轻轻地合成一个大骨朵。第二天一早又放开。”可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的荷花却“有的袅娜地开着,有的羞涩地打着朵儿”。那么荷花晚上究竟眠不眠呢?

不管怎么说,“花未眠”的悟境是很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