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家选业

林斤澜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新近出了一套丛书叫做“中国现代散文名家名作原版库”,是在 20——40 年代里,选出 30 家有代表意义的单行本,重印。

现在的封面上,缩印着当年的封面,耐人寻味。这样有意思的想法,得亏编者王彬。

王彬写了一篇“序”,印在每本前面,实是总序。每本另有一个简短的 “出版说明”。不但介绍了作家的简历,还有作品的简要评论。虽是名家,也不一律捧场。虽多引用别人的论述,但上下得当也很不容易。这个“出版说明”好比小序,是见功力的事,是谨严的事,还当是读者很有兴味的事。总序还是拿鲁迅对新文学运动那著名的评介开头,大意说散文的成绩,

超过了同时的小说、诗歌、戏剧。近年,大量选编当年的散文,在高雅文艺落入低谷声中,偏偏卖得旺俏。试想别的门类,那半个世纪前的作品,能有几家几本再度生发艺术魅力?这个事实,证明鲁迅实有先见之明。

不过近年选单篇的多,选整本成“库”的,还是创举,总序说“或者更能够客观地展示作家与作品的原有风貌,从而也就避免了选家们的某些偏颇⋯⋯”我想对散文爱好者、作者和研究者,都是“重地”的礼品。

到“重地”里漫步,不觉又想起“议论”何其多。历来散文若论功能, 大体可分叙事、抒情、议论等等吧,怎么连周作人的“雨天的书”里,也连篇发议,别的性质的文字加在一起,也还是少数。更不必说鲁迅、林语堂、郑振铎、夏丐尊⋯⋯这里有欧洲随笔的影响,看来分明。不过也有年代的关系,那是一个“载道”的年头,全世界“载道”的年头。这样的光景过去了, 分工也细了,杂文也已经独立门户了。翻回头来,我想散文不好以议论为主, 哪怕是絮语式的议论也当“动之以情”,文学艺术归根到底,还得是感情。总序中没有把这个事关展望的意思考虑在内。

小序本来发议就够了,不想还发思、发省,有的地方竟还发噱。如提到钱钟书的“文中无我”。林语堂的幽默有“牛油气”。冰心自己也说过“今文古文化”,“中文西文化”,可惜没有引起足够的注意,我想本来会是“为今日中国的文学界,放一异彩”的。再如郁达夫的“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传”。朱自清的“月下人生”。对俞平伯、沈从文有重新的评价,好像还没有找到准确简约的词句,也许是长期湮没的缘故。

编者王彬的本职工作是办文学普及班,多年见他在天时、地利、人和三不佳的条件下,带着“铁杆”部下小温,把五天一周的讲座操持下来,每每一个嘴唇起泡,一个瘦人减肥,两个都“倒了仓”。

此外,王彬是选家。编散文选集,散文欣赏,现在出来了现代散文的“原版库”。他在总序中说到“选家的劳动”,“为贤者所鄙,以为不足道”。其实“应该是一种切切实实的津梁性的工作”。津梁性,一般就是桥梁作用。若按佛家说来,可是“引渡众生的佛法”了。

向来对选家有些“微词”,这也看出来此事的难为。“砖儿何厚?瓦儿何薄?”往往实际是“众口难调”。“跑掉的鱼是大的”,更是普遍心理。当代的“选业”,又确有一个“积疾”是左视眼,或隐或显,至今不绝。看看王彬的成绩,倒还没有这一方面的症状。

选家中有一位著名人物,吴敬梓笔下的马二先生。提起此公,大都不禁莞尔。这位个性虽说个别,但骨子里还是诚实,做事业迂是迂,又叫人觉着亲切,是一位可笑可敬可爱的选家。

王彬严肃,世道多艰。我想他若有苦恼的时候,比方说“贤者所鄙”, 叫人不开心,不妨向马二先生趸点可笑过来,也是一乐。更不妨想想《诗经》

《昭明文选》《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在文化传统上起的作用,“贤者”敢“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