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断想

赛亚人

读书读到卓越的章节,便从心底感佩起作者。

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对于生命的不停顿的思索,对于生和死的等量齐观,对于世俗的距离和亲近,都使我产生屏心静气的激动不已。这种激动不已同时包含了对自己思考的表浅而感到的惭愧。还有韩少功,他的与强烈的思辩的明晰锋利相辉映的语言华彩使我感到他一定可以有效地驾驭场面恢宏的交响乐。张炜和韩少功不一样,他平和平静平稳他说出最贴近事物本质的道理,他绝不激动,也不张扬,他的旗帜是朴素,出人意料的朴素。还有王蒙、余秋雨,还有王安忆、铁凝、梁晓声、余华⋯⋯反正好的出色的不同凡响令人肃然起敬的作家是越来越多了。有人告诉我,写书和做人是两回事, 你敬爱的作家真的来到你面前的时候,或许失望也就同时来临了。我试图这样去想象,但想象的结果却是依然怀着很少些的疑问,怀着很多些的敬爱。我还是愿意相信好的作品一定有好的人品,卓越的章节附着的一定是响亮的人格。

想到死亡的时刻,好像最深切的感觉还不是可怕,而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的是觉得一个没有“我”的世界便成为极其荒谬而荒诞的世界。但是, 自然的结果却一定是这样的,于是可怕也就随之而至了。但是在读书的时候, 尤其是读的是好书优秀的书的时候,这种可怕就一点也不可怕了。古代的写书的人离得太远了,而且因为流传的年代久远,加工必然多多,我倒是很少去想他们。现代的许多作家离得近一些,还有照片图像资料,因而真实。他们很多的故事和逸事常听得到,也看得多,就好像熟人一般令人想象得出他们的模样和表情。但是(又是一个但是),无论怎样优秀的他或她,无论他们写出了怎样无与伦比的书,他们终究不能概括在自然规律之外像林语堂、梁实秋、丰子恺、张爱玲,他们不得不像常人一样地离开了这个热闹的世界。也有一点不同,他们因为自己的书而被世人记得,被不断更换的现在的人不断地说起,不断地品味。不知为甚么,每当看到这些人的作品的时候,我总是要被“他们已经不在了”的怀想而打断我的阅读,而沉思上那么一时片刻: 上帝造就出如此的精粹的人,却也会按时守刻地收回他们的生命,真不知上帝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比起这些不同于常人的人,我们这些很一般的人好像就不应当太怎么在意和惋惜自己的在世或不在世了。这么想的时候,对于死的事情,就觉得很自然,很可思议了。

感谢契诃夫,感谢契诃夫说的话:大狗叫,小狗也叫。是契诃夫给我能够写一点自己的文字提供了这样好的理论依据。有个朋友告诉我,他写字之前一定要先翻翻看看一些相应的书和文章,制造出适当的氛围,让这种氛围萦绕在心的各处,然后才写得出,才写得得心应手。我则不然,我恰恰相反, 我写字之前不敢看别人写的书,因为看了之后就不敢再下笔了,别人不仅已经把我思想过的思想更精辟地表达了出来,而且已经把我没有想到并且也许明天后天或者永远也想不到的想法诉诸于已经印刷出来的文字了。还有,想象不出的经历,想象不出的细节,想象不出的语势句势,都使我在下笔的这一时刻将尚具有的一点勇气和信心赶跑到书桌以外。所以写得很少,写得很少的时候还毛病很多,写之前不能看别人写的书,不想好题目就不能下笔,

有不会写的字和词绝不能空着格再继续下面的。而且能够写一点还总要想到契诃夫的话,想到自己即使写不出最好的,但尽量写出和别人不一样的,因为只有它们才属于我,属于我这个人的个体生命分泌。

早就有人说过,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作家一般是坐在家里工作,但他同样获得巨大的尊敬,虽然这种尊敬不是面对面的,但这种尊敬却不会因为他的在位不在位而改变甚么,也不会因为他的在世不在世而改变甚么。那些伟大的作家因为其不朽的作品和著作而不朽,他们的名字像世纪一样被人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