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谈当代文学

沉 沙

那天下午,我敲林斤澜家的门,便把林先生从梦中请了出来。我说:林老,晚辈深致歉意。林先生似乎还没有完全挥去梦的碎片,却幽默地说:我还不老啊。近几年,北京大学一些老学者张中行、金克木、季羡林等 80 岁上下突然转向散文创作,大写特写,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林先生称他们“大老头子”,把自己叫做“小老头子”。

说林斤澜不老,当然是指他的笔不老,思想不老。从 1950 年开始发表戏

剧作品到现在,林先生已走过了 40 多年的文学生涯。林先生在文革后发表的矮凳桥小说系列,十年十癔小说系列,使他成为新时期文学最有影响的作家之一。

听林斤澜谈话,很生动,就像听散文。我问林老,有些人说当代文学处于低谷,甚至认为是废墟,您是怎么看的?林先生却不这样想,他说,从新写实、新体验到新状态小说,起点都比 80 年代高,作品不错,但只在小范围里引起反响,在社会上产生不了大的轰动,这与读者层转向散文有关。近年散文随笔走俏文坛,散文对人、对生活、对人生有深刻的观察,蕴含着哲理, 有丰富的知识和信息,语言上又有审美的东西,因此,读者比较喜欢。关于散文的文本和历史渊源,林先生说,散文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概念,英语里没有这个词,西方把这种文体称为随笔。我国古代有韵文和散文之分,韵文之外皆散文,包括书信、碑文等等,这是大散文概念。小散文指新文学之后的美文,美文中议论类的后来发展为杂文,叙事类的发展为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剩下的就是抒情美文了。

林斤澜先生把散文分为聊天的散文和做梦的散文,很形象。他说有人认为散文很难归纳,我认为文学理论的东西也要生动一些,如果全是概念,就留不下印象。我不是搞学术研究,我与散文、读散文,我的观点仅是一些随想,不像样,聊天的散文历史很悠久,人生絮语、街谈巷议、奇闻轶事、家常里短都属于这一类。最早的代表是《世说新语》,距今一千五六百年,到五四新文学运动又出现了一些大家,如周作人、林语堂、梁实秋等。五四时期过去了五六十年的作品,现在还让人读的大多是散文。诗、戏剧、小说现在就很少有读者,只有散文还有那么大的生命力。现在的一些老学者写的散文就是这一类。谈人生的经历,写作的经验,我的散文也是聊天的散文。做梦的散文是又一大类。五四前后,作家们都是背着一个梦走上文学道路的。背的什么梦?是寻求理想,寻求光明、自由、幸福的生活。鲁迅就是怀着理想走向文学的。他驭的梦是最重的。他的《野草》就是一本梦的书,其中七八篇第一句话就是我梦见了什么。鲁迅的散文中悲愤的文气影响了一代又一代读者。当代这类散文创作有很大的发展,做梦的散文并不是说就只写梦。有些女作家写恋爱、爱情、生育,与大自然生命的诞生和生生不息结合起来写,充满梦的色彩,有些留恋秦汉,寄托历史的忧思。80 年代有人想否定鲁迅,是否定不了的。文学艺术和自然科学不一样,自然科学像爬山,越爬越高,而文学艺术却不是这样,而是平地起高峰。鲁迅算是一座峰,是任何时候都不可抹掉的峰。

话题回到小说上,林斤澜说,意识流在 30 年代已出现在我国,80 年代

突然如潮蜂拥。意识流热过后,渐渐地不能适应读者,于是 80 年代末又出现新写实。新写实讲究零度感情,原生态,仿佛不动声色,正好把意识流扭过来,写客观,少主观。如《米》、《狗日的粮食》、《伏羲伏羲》等,追到人最根本的吃和性。小说归根到底还是讲感情。90 年代,文学界又提出新体验,理论还不完整,主张纪实与虚构结合。不久前又出了新状态,有人说它是“现实的心灵和心灵的现实”,“无视创新的创新意象”,对这种小说我还不知道如何操作,我无权反对它,这是我自己的状态。文学的发展就像一个圆,它不停地转。作为一个作家,它转它的,你站在哪还应站在哪,但你站的地方要找准。哪个地方都是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