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始的文学情感

许志强

面对这个简单明了的题目,我一时间竟有些茫然,如同面对邂逅相遇的老朋友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姓名;我还感到怦然心动——我突然意识到:我这个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竟没有好好回顾梳理一下自己对文学的感情是从何而始的,以及我从文的选择是偶然还是必然。

曾有人把从事文学戏称为上“贼船”,有一种笑谈:“与人不睦劝其盖房屋,与人不和“诱其搞文学”——在贫困年代,盖新房屋的农民大都欠下终生难偿的债。而从事文学创作,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轻而易举地就会耗掉人的一生时光。

思来想去,没搜寻到有与我不和睦的什么人诱惑我从文。翻遍那些写得时断时续的日记,也找不出我对文学的初始的情感何在。我想我应该追溯得更遥远,在对童年或少年的支离破碎的回忆中,寻找我的文学初衷。

我很难描述触摸尘封了的往昔日子的感受。那些遥远的、甚至已经陌生了的人与事,时时会让人体味到恍若隔世的滋味。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过去的情感,(喜怒哀乐都是顶真的滚烫的)如今已如冷凝的生铁,若要把它们分化解释出来,须投入熔炉重新熔化。

遥远、陌生、冷凝,而且还残缺不全,这种回忆给人的大多不是欢愉和轻松——我至今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我第一次写小说时,首选的生活素材就是这些不轻松不欢愉的生活感受。

在我降生之前,我父母和姐姐们日子很阔绰,有自家的轿车和货车。但我懂事以来所能记着的家境印象,似乎是家人经常在盼望数算父亲发薪和去领取公私合营股息的日子。

我的母亲很豪爽,是个把穷日子当富日子过的人。在众亲友(尤其是农村亲友)中,她的热诚好客是出了名的。母亲很看重这个。记得有个冬天的夜晚,我们家的那个四尺半的床上,竟然挤了 11 个人睡觉。那是些很热闹的日子,但这热闹是有代价的,致使家里的经济经常出现想象不到的困窘。母亲总委派我去左邻右舍或亲戚家借钱。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经常为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忧心忡忡。

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农村的表哥新婚后,带着新表嫂来青岛玩。母亲偷偷打发我去借钱。因表哥在场,母亲指点得很不详细。我那时至多 8 岁, 分不出东西南北,结果找错了人家。被错找的人表现出的惊诧疑惑的神情, 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好在他认识我父母,指点我找到真正的借主。

那天母亲请了不少亲友,大家吃喝得很高兴,还硬逼着表哥唱茂腔。欢快的气氛中,我心里却充满酸楚。我对母亲在一文不名的状况下镇定自若敢做敢为的作派由衷敬佩,同时也对她过了今天不管明天的做法滋生艾怨。这些情感上的反差,使我尝到少年不该尝到的滋味。

我的第一篇小说就写了这件事。

生活造成的感情反差,是当事人最祈望别人了解、理解的东西,也最能令人生出向别人倾诉的欲望。而倾诉的欲望,差不多就是文学创作的萌芽状态——这很有可能也是我对文学产生情感的萌芽期。

我对文学的情感是来自生活,或者说是生活要求我与文学亲和。

几天前,我看到两个浑身沾满石灰点子的年轻民工,用木棍抬着编织袋行李懒洋洋地走,边走边拖着长腔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梦是唯一的行李。” 我与他们擦肩而过,但一下子就强烈地感受到他们内心那种很不安份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异想天开的憧憬和期冀。他们对自我形象的创造已经是文学的了。

是生活的反差使他们的创作如此精彩。

生活反差的表现形式就是矛盾,矛盾恰好又是生活故事里最精彩的部分。而精彩的生活故事就很接近文学了。我想,任何的创作(包括文学创作和两个年轻民工对自己形象的创作)都是生活致使的。因为世界上没有比生活这个字眼更广义更深刻的东西。

我当然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