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趣味

刘绪源

钱钟书先生的《谈艺录》和《管锥编》,是他对中华文化所作出的重大贡献。虽然这两部书内容极其庞大繁复,非有惊人毅力者决不可望其项背, 但对于钱先生本人来说,却是“趣味”的产物。在《谈艺录》卷首,作者写道:

余雅喜谈艺,与并世才彦之有同好者,稍得上下其议论。二十八年夏,自滇归沪渎小住。友人冒景番,吾党言诗有癖者,督余撰诗话。曰:“咳唾随风抛掷可惜也。”余颇技痒。因思年来论诗文专篇,既多刊布,将汇成一集,即以诗话为外篇,与之表里经纬也可。比来湘西穷山中,悄焉寡侣, 殊多暇日。兴会之来,辄写数则自遣,不复诠次。

这就是《谈艺录》最初的缘起。在这段小序式的文字中,“雅喜谈艺”、

“言诗有癖”、“技痒”、“兴会”、“自遣”等语,无疑都是“趣味”的明证。

《谈艺录》还有另一段正式的序文,开首第一句就是:“《谈艺录》一卷,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可见,趣味既是对于自身的心灵释放, 同时也是对于外界黑暗的抵抗或逃脱。写《谈艺录》是在抗战时期,而主要是在日本人占领的上海完成的。当时那种离乱和压抑的心境,是可想而知的。同样,写《管锥编》,则主要是在“文革”后期。他们全家在这场动乱中的悲惨处境,从杨绛先生那本散淡平和的散文集《干校六记》中,即可看出眉目来。而钱先生就是在那样的气氛中草就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著作。

这又告诉我们,在气氛阴晦的年代,或心绪悲凉的年龄,“趣味”,有时又恰恰是促成人们做出积极有益成果的最长久的动力。

事实上,趣味本身,的确有一种不断引导人们向深处开拓的功能。这大约可算是一个尚未引起人们注意的、很有趣的秘密。

不妨将“趣味的写作”与“功利的写作”略作比较。 “功利的写作”所注重的,是外在的效果,即外界的需要。这当然能在

很大程度上保证写作的时效性,使之大致不落空。并且,外在的效果又能呼应内里的写作心态,刺激起进一步努力的欲望。所以,这种写作是较能引出实际的成果来的。但反过来,它也能限制你进一步获得成果。比如,你是研究明史的,一旦成了明史专家,今后别人当然就以这一专家的眼光来要求你, 凡与明史有关的问题部来请教你,哪怕你不感兴趣的问题你也不宜推脱;当你的研究告一段落,或学术兴趣业已转移,你却常常不得不屈从于外界的需要和压力,继续负着你这专家的头衔在老路上走下去,所以,“功利的写作” 往往能使人“尽责”或“尽职”,却很难使人“尽才”。

相反,“趣味的写作”所注重的是作者自己内心的释放,是自己的兴味和意趣。他不必照顾太多的外在的命令,而只顺从自己内心的命令。这样, 他的写作就往往是“乘兴而起,败兴而止”,有时不会引人注目,有时又难免半途而废,但他始终不会去做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他的工作状态总是兴致勃勃的。一旦出了成果,成了哪一门的专家,他的学术方向或写作方式仍随时可有变化,不受外力约束。在这种时候,他反倒能够做出多种多样的成绩来,也能够尽情地发挥他多方面的才华。所以,只有“趣味的写作”,才可能是真正使人“尽才”的。

俗云:“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而功利的“高”与趣味的“高”, 分明有着根本的不同。前者是以外界的需要,以他人的评价为标准的;而后者,则更看重自身的体验和自己的评价。这样,以趣味引导的研究和写作, 就必然会不断地迫使主体向着更深入的方向发展,而决不允许原地的踏步。因为趣味并不是一种平静不变的东西,它是活着的,是不停流动的,它在人身上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复杂而有趣的过程。它的一个最基本的特征,就是要有变化,不可重复,不可在同一个平面上含糊度日,不然,这趣味很快就会变得“没趣”极了。由于这一规律的指引,所以凡注重趣味者,随着岁月的推移,他们的目光就日益尖锐和深刻,他们所注意的事物也就愈益艰深不凡了。其实,人对于音乐、美术、书法等等的兴趣,无不是如此的。最初的兴趣很可能只在浅层次上,只喜欢那些甜腻流俗的作品,但只要这种兴趣长久地存在着,它就必然有所发展,渐渐地,兴趣就会向深处转化,天长日久,很可能就成了一个能欣赏高层次作品的专门家。永远只在浅层次上徘徊的欣赏者,其兴趣大抵令人怀疑。

于是我们就明白了,为什么过去有许多叱咤风云的作家或诗人,到中年以后,竟会不约而同地沉入到一些较为遥远而艰深的学术课题中去,并且常有人是沉入到“国学”中去了。我想,趣味的引导作用,它之不断迫使主体向艰深处迈步和发掘,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