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看花

李国文

4 月到洛阳来,应该看花,可这一次却是来看小说,说起来就有点煞风景了。

“一拖杯”小小说大奖赛,倒也别有一番花团锦簇的气象。参赛者之众, 地域之广,引起轰动的程度,关心者之多,似乎是一次小小说创作的“牡丹花会”,能够参与这次 4 月的洛阳之游,看到了国色天香的牡丹花,又读了如此精彩纷呈的作品,当然是不虚此行了。

现在,又出了一本获奖作品集,总算此事有了一个圆满的结束。

说真心话,我是不大赞成从事小小说或又称之为微型小说的创作的。早几年我还曾经写过文章,阐明我这个观点。

也许我孤陋寡闻,在我们所能拜读到的大师级的小说家中,几乎没有一位写过小小说的。即使以写短篇小说领数代风骚的契诃夫、奥亨利,包括前不久逝世的美国作家约翰契弗,他们的名篇,也不是那些篇幅较短的作品。而且像《一个小公务员之死》、《麦琪的礼物》,虽然不长,但和我们目前所提倡的小小说的风格,也不尽相同。大师们不为,不等于我们不能为,后人应该有勇气去做前人未做过的事。但大师们不为,自然也有其不为的缘由, 我是这样想的。

小小说是很难写的,唯其小,它所承载的信息量自然也就小。人们读小说的目的,包括捧一本消闲性的,甚至很无聊的读物,坐在马桶上看在内, 都是有意无意地想获得从天上到地下,从古代到今天,从绝对陌生新鲜的世界到已知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切领域,从宇宙洪荒之大到心理索隐之微的各式各样的信息。这样一来,小小说的形式本身实际是柄双刃剑,要想有丰厚的内容,必然打破框架的束缚;要在“螺蛳壳里作道场”,就不可能大张旗鼓。

这样,写小小说,只能有两种选择,一是将小说作为信息的载体功能, 降低到非主要的地位,不再追求人物、故事、情节,特别是细节和心理状态所涵盖的生活深度和广度的尽善尽美的刻画,而是进行智慧的竞赛。但这又谈何容易?智慧是阅历,体验,文化素养,对人生和世界认识的高度升华的结晶。因此大多数小小说那闪光的一笔,与说相声抖包袱一样,只能说是机智而已。

另一则是凝练,再凝练(弄不好变成压缩,再压缩)地削足适履,被这种数百字,千把字的范围限制得死死的。该从容展开的不敢放手,该精雕细刻的一笔带过。因为如果超过两三千字,小小说的“小”字,就要成问题了。我曾经把这种压榨过的小小说称之谓令人遗憾的“梅干菜”,菜,当然还是菜,从干物质来讲,梅干菜和原来的菜相比,或许并不少些什么。可经过腌制,晒干,压装,存储,失去了水份,叶绿素,维它命⋯⋯也就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

人们还是愿意吃新鲜蔬菜。哪怕封装在罐头里,几乎仍是原样不变的, 好像也不见得很受欢迎。鲁迅先生对他家乡这种名特产品有过一番评价,认为那是灾荒所造成的饿怕了的结果,才把菜腌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其实那是权宜之计,总吃悔干菜也决不是个办法,偶一为之,来一碗梅菜扣肉,大

快朵颐,不失为口腹享受,若天天如此,顿顿如此,大概会经受不住的。小说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

谁不想从小说里得到“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的大量信息呢?得到淋漓酣畅的审美享受呢?

汝龙先生翻译的 27 卷本《契诃夫小说集》中,有一卷收录了这位大师的断想,札记,素材,随笔之类的文字,数量不少。其中不乏精彩的笔墨,包括那些设计中的人物的名和姓,都有其别致的意味。由于过于简明扼要,提纲挚领,缺乏鲜活丰厚的生活内涵,因此很难留下深刻的印象。应该说,有的片断,就是现在的小小说,可以说是相当典型的小小说。

所以,我在读了一些小小说之后,常有一种怅惘的遗憾,那或许是一篇很不错的短篇小说素材,如果放开手脚写充分的话,那效果会更好些,影响肯定会更大些,常使我产生扼腕之叹。

因为对作家来说,素材是十分宝贵的资源,得来不易,弥可珍惜啊!从物尽其材的观点来说,浪费也是可惜的。

虽然,我对小小说或又称作微型小说,存在着这样和那样未必正确的看法,但无论如何,有这么多的作者在这个领域里驰骋,脱颖之作,层出不穷, 拥有的读者层面也相当宽泛。所以,在我主编《小说选刊》的那几年里,还是尽量要给这种体裁的作品留下一席之地的。

我总觉得,从繁荣文学这个大题目衡量,我们写小小说的作者,若是以惜墨如金的精神,去写真正意义的短篇小说,或许会更有新获。因为文字是一条永远流动的河,任何一个跃入水中的人,都不会停留在原地的。击水中流,浪遏飞舟,必定能够由此及彼,在小说创作上,步步登高,更上层楼的。

因此,可以展望,一拖杯大奖赛,对于小小说的提倡,一定会在文苑里, 开出像洛阳牡丹那样一派繁花盛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