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书

互补互救

解勇

休息天整理书柜,又见自己在青海兵团时临摹的一些作家肖像。有泰戈尔、哈代、萨迪、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斯妥耶夫斯基、赫尔岑、海涅、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等等。

这些画像也是我读书的一个记录。

那时没有书读。“文革”时兵团所在地的县图书馆被县上的造反派砸烂, 有些名著流散到兵团战士手里,再通过同学、熟人、书友关系,从工程团到农业团,在战士中间私下传阅。兵团里看书都是突击式的,一本书借来如有 3 天时间,有 6 个书友,那就每人半天,轮流看。如果这 6 个人又各有一个书友,那么每人就只有 1/4 天,6 个小时了。这中间如再有“夹塞”,每个读者的时间就更少了,“点灯熬油”地读个通宵,上半夜睡觉,下半夜起来看书,都是常有的事,我读书有做摘录的习惯,碰到这时候,就仅能记个书名了。

我当时的想法是,看这横扫一切文化的架式,我辈今后再也读不到书了, 新版不出,旧版不存,读一本少一本。我感到怅惘,为书忧伤。幸亏那时还不禁止画画儿,我就从读书时间中挤出时间,把书上的作家画像临摹下来, 就以这些摘录和画像作为自己的“图书过眼录”。我现在还保存着的当时临摹画像有 10 多幅,临摹插图(如《牛虹》插图)四五幅。于我自己,算是对于遭劫的书的一种特殊的救护吧。

时间稍长,我从一个读书者,变成一个补书者,习惯于边读书边抻平书的折角和卷边。有的书撕了封面,为之补封面;有的书书页残损,为之粘贴。有的书别人遗弃了,我收留它,并为之整修。在我的书籍中,有石印本的《石头记》残册,有郑振铎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残本,有画家丛书《徐悲鸿》残本和不全的《朗费罗诗选》。这些书昭示着书在中国曾遭过何等的厄运! 1974 年或 1975 年,我去敦煌,见书店有《敦煌壁画选》画册,封套已残破, 店员说这是仅有的一本了,当时我带的钱仅比这画册的售价高出少许,犹豫之后,我还是买下了这本画册,以致于不能再买吃的用的带回连队。

1985 年秋天在青岛,我出门途经原市图书馆,见院里堆了很多书,近前一看,是一批俄文原版书,都盖着“中苏友好馆图书室藏书”章。有一些人在围观翻检,有一农民在往麻袋里装。原来书是原中苏友好馆图书室藏书, 因撤馆图书划归市馆,市馆因无书库存放,很多发生了霉变,只好处理。收购者是崂山一个制鞭炮的个体户,价格压低得令人吃惊。我凑过去翻检,收购的农民不让,但因书多人多,也顾不过来。我检出几本,提出购买。个体户不肯转让。我抱着书不放。其他翻检书的人也多是爱书的人,虽自己不买, 但替书可惜,遂出面“打抱不平”,个体户说不过,遂要价 5 元,非 5 元不卖,这比他收购价高出几十倍了,但我爱书,就付钱买了,也算是“救”了这几本俄文书吧。可那一堆里还有多少这样的好书,它们都逃不脱撕裂裁条卷为爆竹最终粉身碎骨的命运了,至今不愿去细忆那场面。

我补书救书是一时,书补我救我却是一世。我读了一点儿书,是书打开了我的眼界,使我看到了广阔的历史画面和人生画卷,书给了我关怀人理解人的胸怀,书教我如何做人和生活,补我的不足和缺陷,使我向往崇高和完美。在兵团的日子,有时真是“苦杯溢满了”(赫尔岑语),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地方可以宣泄,那时,只有书,只有书这忠诚的朋友陪伴着,度过一个又一个长夜;只有书,作为精神上的支柱,支撑着一个信念,使跌倒了再爬起来,爬起来,不再跌倒下去。

书是我的恩师和挚友,让我今生做一个读者,可能时做一个作者。在人生跋涉中,书与我互补互救,我们将像青春伴侣一样,相搀相扶,走完人生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