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与歌诗

陈硕

在日常用语中,人们一向把分行押韵的诗(不论古诗或现代诗)统称为诗歌,用它作为一个单一词汇界定一种文体。很少有人把这个词分作“诗” 和“歌”来理解。本来诗源于歌,古代就有诗歌舞同源之说,历代都把“诗言志,歌咏言”合二为一作为诗歌传统,才形成这样一个广义的概念。

不过,在古代“诗歌”一词的用法和涵义并不像现在这样普遍,泛指一切诗体,如果稍加研揣,就会发现诗歌一词之外还有“歌诗”的用法。最早见于唐代诗人杜牧在为李贺诗集作序时曾题《李长吉歌诗叙》而不用诗叙或诗集叙。李贺的友人沈子明在求杜牧作叙时也特意指明“贺且死,尝授我平生所著歌诗⋯⋯”。在唐代诗论中歌诗一词也很普遍,如李贺同代人刘言史说他“歌诗美丽恢赡,自贺外,世莫能比”。以后明清诸版本中皆沿袭歌诗的题名。

可见当时“歌诗”的用法与诗歌是有区别的,专有所指。歌诗是指能配乐歌唱的诗,亦可看作是乐府诗的别称。这从李贺歌诗中我们略可看出这个词的历史涵义和诗与歌分流衍化的过程。

在李贺现存的 241 首诗中有半数是乐府诗,恰恰是这些乐府诗代表了李贺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他在驾驭这种诗体的纯熟艺术技巧,特别是追求语言的节奏音乐效果方面,在同代诗人中可以说独步一时。《全唐诗》李贺卷说他“诗尚奇诡,绝去畦径,当时无能效者。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管弦。仕为协律郎。”(4392 页)他因触父讳一生未能举进士,只做了个协律郎的九品小官,职责是掌管朝廷祭祀礼乐,当然须精通音律。所谓“诗尚奇诡,绝去畦径”,说明他的歌诗不仅每篇可以协律歌唱,在内容和艺术技巧方面也是命意新奇,不袭前人,独辟蹊径,对古老的乐府歌诗有着独到的创造。所以清赵宦光说“李贺乐府极古今之工”。前人对李贺歌诗的高度评价,说明他对这种诗体的创造达到了诗与歌的完美统一。

古代有诗歌舞合一同源之说,早在《乐记》中记载:“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乐象篇》)可见诗歌舞先天的血缘关系。这也是继《诗经》以来中国诗歌的传统。汉设乐府采集民间歌谣配以乐曲供朝廷祭祀宴饮演奏,也是继承了这个传统。后来文人仿照这些民间歌曲创作了大量文人乐府诗,到了魏晋时期已不再从民间采诗,因此流传下来的都是文人所作的乐府,这些乐府诗以咏古拟古为能事, 民歌的色彩已经冲淡,一些民间音乐曲调也逐渐消失,诗与歌的脱节分流已是必然趋势。南北朝以后,只有南朝乐府还保留一些“吴声歌曲”民歌的特色,这些体裁简短(大都是五言四句),内容清新质朴,专以描写男女恋情的小诗如《子夜歌》,就成为乐府歌诗的余韵。

在诗歌发展的历史过程中,诗与歌的脱节分流并没有使诗人们感到失落,相反这在寻求一种新诗体的表现形式时可能是种解放。唐代格律诗的兴起,以诗取士的科举制度,在士人中普遍存在的重诗轻歌的社会倾向,大大加速了这种分流进程,在这种影响下,能诗擅歌,既工于格律诗,又精通音乐的诗人越来越少,在群星灿烂的盛唐诗歌中,只有李白的《清平调》、王维的《渭城曲》(《送元二使安》)成为这一时期歌诗中的双壁流传下来。

王维是一个通音律、擅诗画的诗人,他的《送元二使安西》这首七言四句的小诗,音韵铿锵,诗情如画,当时很快就被谱上乐曲,广为传唱,后来为了反复吟唱改名《阳关三叠》,一直流传至今。

在中唐时期,元白倡导的新乐府运动,对乐府歌诗虽然是种振兴和挽救, 但就其目的意义并不在此,实际上新乐府运动正如白居易所宣扬的那样,其目的是为了借助乐府诗体更好地达到诗歌要“上以纽王教,系国风,下以存炯戒,通讽谕”,强化和振兴儒家诗教。元白在新乐府创作实践中虽然写出许多思想性、艺术性都很有价值的传世之作,如白居易脍炙人口的《长恨歌》、

《琵琶行》在当时也流传甚广,曾为乐工歌伎谱曲竞习,但作为歌诗,它们歌唱的特色倒不如它们作为叙事讽谕诗的特色为重。

而李贺歌诗,在这方面由于他的精通音律,刻意追求语言的节奏音乐效果,其语言之新奇,色调之浓艳,表达诗情幻觉之淋漓尽致,纤细入微如《雁门太守行》中的“黑云压城”,《李凭箜篌引》中的“石破天惊”,《将进酒》中的“桃花乱落如红雨”等名篇佳句,传颂千古,成为歌诗中的代表作, 也是歌诗中的“阳春白雪”。

朱光潜先生在他的《诗论》中曾论及由于诗和歌的分离而促使诗的声律化。音乐是诗的生命,当诗离开音乐而独立发展时,诗人不得不在诗的语言节奏上寻求声律。而齐梁正当乐府和今诗的过渡时期,所以音韵声律运动特盛于齐梁,出现了沈约这样的大音韵学家,这是符合史实的。但朱先生说汉魏以前的诗大半可歌,汉魏以后的诗不可歌唱,未免有点绝对化,因为一种文化现象的嬗变衍化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其间的兴衰交替常常是往复不已的。魏晋以后唐代的新乐府运动以及李贺在乐府歌诗艺术实践中所取得的辉煌成就也可以说明这一点。而且更晚些时候发展起来的词和曲,也可以看作是歌诗的变体和延续。

直至近代,诗和歌各自作为一门独立艺术,彻底地打破了相互依附的关系,按照自己的创作规律发展下去。歌诗一词已经成为历史遗音。如果牵强附会攀点远亲的话,现代歌词倒有点与歌诗相近之处。而现代用“词”不用“诗”,大概有点远诗避嫌,以歌为主的意思吧?但有一点是不应该忘记的, 歌和诗的远亲血缘关系是割不断的。一首好歌词也应该是一首好诗,应该有诗的意境情趣,有诗的韵律节奏,有诗的语言美,才能配得上优美的音乐旋律,才能易于背诵,易于传唱。因此,现代歌词创作应该诗化,还是散文化

(如那首《一封家书》歌词是否值得提倡),我看这也是个颇值得议论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