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演论》的出版（1898 年 4 月）

当帝国主义列强纷纷强占我国沿海港口、划分势力范围之际，我国资产阶级维新派杰出的思想家严复译著的《天演论》一书在 1898 年 4 月正式出版

了。此书是依据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Hux-ley，ThomasHenry）于 1893 年在

牛津大学所作的《进化论与伦理学》（Evolution andEthics）报告和 1894 年他为这个报告所写的《导言》（Prolegomena）翻译的，“译文取明深义， 故词句之间，时有所颠倒附益，不斤斤于字比句次，而意义则不倍本文。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取便发挥”。“穷理与从政相同，皆贵集思广益。今遇原文所论，与他书有异同者，辄就谫陋所知，列入后案，以资参考；间亦附以己见，取诗称嘤求，易言丽泽之义”。①由于严复在翻译过程中加按语，有发挥、有评论，有他自己的见解和论证，所以我们把这本《天演论》称作是严复的译著，而不是一本纯粹翻译的书。

《天演论》的出版，迎头痛击了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的谬论，为反对列强瓜分我国提供了科学的理论根据，深刻地教育了中国一代的爱国主义者。读者之多，影响之大，是当时出版的书籍所望尘莫及的。它成为中国人民面向第二次瓜分危机而展开的英勇斗争的前奏曲。

严复译著《天演论》一书的目的性是非常明确的。他在《译天演论自序》中开宗明义地强调指出，他是为了“自强保种”而提供“讨论国闻，审敌自镜之道”②才译著此书的。为了达到“自强保种”的目的，严复必须面对着当时帝国主义以社会达尔文主义为依据所散布的中国“亡国灭种”论加以痛斥。这种谬论在中日甲午战争以后特别盛行：“夫自东师辱后，泰西蔑视，以野蛮待我，以愚顽鄙我。昔视我为半教之国者，今等我于非洲黑奴矣；昔憎我为倨傲自尊者，今则侮我为聋瞽蠢冥矣。按其公法、均势、保护诸例，只为文明之国，不为野蛮；且谓翦灭无政教之野蛮为救民水火”。①这就是说，中国是一个野蛮国家，中国人民还是一群“未开化的群众”。②社会达尔文主义者按照达尔文关于动植物界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的学说，在人类社会中也应当像园艺家那样来一个人为的选择，“芸其恶种，使善者传”，“为善群进化之事”。①这就是说，优胜劣败，野蛮国民应被淘汰，应当亡国灭种，人类

③ 《光绪朝东华录》（四），第 4022 页。

① 戴克：《文化冲突，义和拳“叛乱”》，1978 年英文版，第 209 页。

② 约瑟夫：《一八九四至一九○○年列强对华外交》，第 413—414 页。

① 《天演论》，《译例言》，科学出版社 1971 年版，第 9—12 页。

② 《天演论》，第 8 页。

① 《光绪朝东华录》（四），第 4018 页。

社会才能进化。

在《天演论》中，严复根本不同意帝国主义列强“以野蛮待我”，更不同意在人类社会中运用自然选择的原理来搞人为的选择。尽管他对清政府的封建统治和中国现状有比较严厉的批评；但是他明确指出：“若仅以教化而论，则欧洲中国，优劣尚未易言”，②安能遂分人种优劣？“从来人种难分。比诸飞走下生，奚翅什伯？每有孩提之子，性情品格，父母视之为庸儿， 戚党目之为劣子。温温未试，不比于人。**逮磨砻世故，变动光明，事业声施，赫然惊俗；国蒙其利，民戴其功。**吾知聚百十儿童于此，使天演家凭其能事，恣为抉择，判某也为贤为智，某也为不肖为愚，某也可室可家，某也当鳏当寡，应机断决，无或差讹，用以择种留良，事均树畜。来者不可知， 若今日之能事，尚未足以企此也”。③

所谓“天演论”，用我们现在的译名来说，就是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的“进化论”，认为动植物的进化乃是生存竞争（the strug-gle forexistence） 和自然选择（Naturalselection）中适者生存（Survival ofthefittest）的结果。严复把“生存竞争”译作“物竞”，把“自然选择”译作“天择”或“天行”。“物竞者，物争自存也”；“天择者，物争焉而独存”。④由于社会达尔文主义把这个动植物界的规律任意地、不科学地运用到人类社会，所以引起了英国博物学家赫胥黎的反对，他提出在人类社会中存在着一个“伦理过程”（the ethical process），不同于自然选择。严复把这个“伦理过程”译作“人治”。赫胥黎认为，人与禽兽不同，人类社会的进化也与动植物界的进化有异；人类社会越文明，它就脱离动植界的自然状态越远。“治化愈浅，则天行之威愈烈；惟治化进，而后天行之威损。理平之极，治功独用，而天行无权。当此之时，其宜而存者，不在宜于天行之强大与众也；德贤仁义，其生最优。故在彼则万物相攻相感而不相得，在此则黎民于变而时雍；在彼则役物广己者强，在此则黜私存爱者附。排挤蹂躏之风，化而为立达保持之隐。⋯⋯故天行任物之竞，以致其所为择；治道则以争为逆节，而以平争济众为极功”；⑤故“人治天行二者”，“决非同物”。①

既然天行“固无在而不与人治相反”，②那么在人类社会中运用自然选择的原理来搞人为的选择，即“人择”，那就是非常荒谬的了。“人择之术， 可行诸草木禽兽之中，断不可用诸人群之内”。③“且择种留良之术，用诸树艺牧畜而大有功者，以所择者草木禽兽，而择之者人也。今乃以人择人，此何异上林之羊，欲自为卜式；湃渭之马，欲自为伯翳，多见其不知量也已［案原文用白鸽欲为施白来（Sir John Sebright）。施、英人最善畜鸽者，易用中事］。且欲由此术，是操选政者，不特其前识如神明，抑必极刚戾忍决之姿而后可。夫刚戾忍决无难，雄主酷吏皆优为之。独是先觉之事，则分限于天，必不可以人力勉也。且此才不仅求之一人之为难，即合一群之心思才力

② 马士、宓亨利：《远东国际关系史》，第 410 页。

③ 《天演论》，导言十八《新反》，第 64—65 页。

④ 同上书，论十四《矫性》案语，第 129 页。着重点系引者所加。

⑤ 同上书，导言十《择难》第 37 页。着重点系引者所加。

① 《天演论》导言一《察变》，第 3 页。

② 同上书，论十六《群治》，第 136 页。

③ 同上书，论十七《进化》，第 139 页。

为之，亦将不可得。久矣合群愚不能成一智，聚群不肖不能成一贤也！”④ 我们知道，社会达尔文主义是“十九世纪末叶对达尔文主义的一种粗制

滥造的曲解”，⑤它由于适应帝国主义在全世界掠夺瓜分殖民地和奴役各国人民的需要而风行一时，在不同程度上曾经毒害了各国人民反抗帝国主义侵略的思想意识。严复译著的《天演论》的出版，及时地充分地驳斥了它的谬论， 使它在我国人民的心目中破产了，这就为中国人民反抗列强的奴役瓜分提供了强大的思想武器和理论根据，使全国人民顿时耳目一新，使他们敢于面向第二次瓜分危机而展开英勇斗争。

在民族危机、瓜分大祸迫在眉睫之际，严复译著的《天演论》不仅揭发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无知，并且还积极地指明一条通过“自强”来“保种” 的道路。严复是属于当时“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①的一派人物，他认为自强之道，首先在于向西方学习。他从政治上看，西方“民权日伸，公治日出”；②从经济上看，西方之“理财计学，为近世最有功生民之学”；③从教育上看，西方“学校庠序之制善”，提高了“民力、民智、民德”，“其国乃一富而不可贫，一强而不可弱”。④这些都是值得中国向西方学习的。他特别看重教育，“夫言治而不自教民始，徒曰百姓可与乐成，难与虑始；又曰非常之原，黎民所惧；皆苟且之治，不足以存其国于物竞之后者也”。⑤最后，他从学术上看，认为“西人之于学也，贵独获创知， 而述古循辙者不甚重”；⑥“人之知识，止于意验相符；如是所为，已足生事； 更骛高远，真无当也。夫只此意验之符，则形气之学贵矣。此所以自特嘉尔

（Descartes，René 今译笛卡儿—— 引者）以来，格物致知之事兴，而古所云心性之学微也”。⑦反观中国，则“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但是，也有人不以为然，“一二巨子， 訑然谓彼之所精，不外像数形下之末，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 不咨其实”。中国诚然是一个世界上的文明古国，现在是落后了，应当急起直追；不然，“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昬昬也哉！”①

除了必须向西方学习以外，严复认为，自强之道不在于空谈，更重要的是在于展开英勇斗争。因为“人事”是“足恃”②的。目前形势是够“惊心动魄”的了。但徒知“高睨大谈于夷夏轩轾之间者”，则是“深无益于事实”③ 的。世间“祸福倚伏，患难玉成”。“人常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夫宁不然？ 但忧患之所以生，为能动心忍性增益不能故也，为操危虑深者能获德慧术知

④ 同上书，论十三《论性》，第 124 页。

⑤ 同上书，导言十五《最旨》，第 50 页。着重点系引者所加。

① 《天演论》导言十《择难》，第 37 页。着重点系引者所加。

② 韦尔斯：《世界史纲》，第 957 页。

③ 《论人民民主专政》，《毛泽东选集》，第 1474 页。

④ 《天演论》，论四《严意》，第 85 页。

⑤ 同上书，论十六《群治》案语，第 137 页。

⑥ 同上书，导言八《乌托邦》，第 30 页。

⑦ 《天演论》，导言八《乌托邦》案语，第 33 页。

① 《天演论》，论三《教源》案语，第 83 页。

② 同上书，论九《真幻》案语，第 105 页。

③ 同上书，《译天演论自序》，第 8 页。

故也”。④盖“世运铸圣人，非圣人铸世运也。使圣人而能为世运，则无所谓天演者矣”。⑤严复感到担心的是，中国民气尚文，斗争性还不够强，这样就“易于驯伏”，“贪生守雌；不幸而遇外仇，驱而縻之，犹羊豕耳”。从中国历史上看，“周秦以降，与戎狄角者，西汉为最，唐之盛时次之，南宋最下。论古之士，察其时风俗政教之何故，可以得其所以然之故矣”。从与西方对比看，西人“好然诺，贵信果，重少轻老，喜壮健无所屈服之风；即东海之倭，亦轻生尚勇，死党好名，与震旦之民大有异。呜呼！隐忧之大，可胜言哉！”⑥因此，为了挽救祖国的危亡，严复不禁在篇末向国人大声急呼道：

“吾辈生当今日，固将沉毅用壮，见大丈夫之锋颖，‘强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 （strongin will；Tostrive，toseek，tofind，andnot toyield）。所遇善， 固将宝而维之；所遇不善，亦无慬焉。**早夜孜孜，合同志之力，谋所以转祸为福， 因害为利而已矣。**丁尼孙（Ten-nyson）之诗曰：‘挂◻沧海，风波茫茫；或沦无底， 或达仙乡。二者何择，将然未然；时乎时乎，吾奋吾力；不竦不难，丈夫之必。’ 吾愿与普天下有心人，共矢斯志也。”⑦

号召全国人民面向瓜分危机展开斗争，坚持到底，决不投降。这就是严

复关于“自强保种”的结论。